Friedrich Nietzsche - Wikipedia
Raffaello – Wikipedia tiếng Việt
Parmenides – Wikipedia tiếng Việt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 Wikipedia
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 - Wikipedia
Claude Adrien Helvétius - Wikipedia
Karl Robert Eduard von Hartmann - Wikipedia
马丁·路德 - 维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 (wikipedia.org)
《1960权力意志》
第11卷
1885年4月至6月
34[30]
我们身上的感官之感知是无意识地发生的:被我们意识到的一切,都已经是被加工过的感知
34[36]
真正说来,“信仰”问题就是:本能是否比推理更有价值?以及为什么?
在关于“知识与信仰”的诸多争执当中,功〈利主义〉和直觉主义隐瞒了这个估价问题。
苏格拉底幼稚地拥护理性而反对本能。(但从根本上说,他却是服从一切道德本能的,
只不过带着一种错误的动机说明:仿佛动机是出于理性的。柏拉图之类亦然。)
柏拉图不由自主地寻求一点,即:理性与本能意愿的是同一个东西。
直到今天的康德、叔本华和英格兰人也是如此。
在信仰中,对最高权威的服从之本能被置于优先地位,也就是一种本能。
绝对命令乃是所想望的一种本能,在其中这种本能与理性是一回事。
34[54]
相反的时间秩序。
“外部世界”作用于我们:这种作用向大脑发出信号,在那儿得到整理、成形,
被归结于它的原因:然后原因被投射,于是事实才为我们所意识。
这就是说,现象世界只有在“它”已经起作用,而这种作用已经得到加工处理之后,
才作为原因显现给我们。这就意味着,我们不断地颠倒了事件的秩序。
——当“我”观看时,它已经在看某种不同的东西。有如在疼痛时的情况。
34[55]
对感官的信仰。如果有我们的理智的基本事实,那么,它就是从感官中接收它要解释的原材料的。
从道德意义上考察,理智对待感官所提供的原材料的这种行为,并不是受真理之意图引导的,
而是由一种求征服、同化、营养的意志来引导的。我们持久的机能是绝对自私的、
马基雅维利主义式的、毫不迟疑的、精致的。把命令和服从推向极致,
从而能够完全服从,个别器官就有了很大自由。
目的信仰中的谬误。
意志——一种多余的假设。
相反的时间秩序。
对因果性信仰的批判。
对感官的信仰乃是我们的生命的基本事实。
核心—强力——本质上不允许与它所统治的东西区分开来。
发生史不能说明特性。后者必须已经得到了认识。历史学的说明乃是一种还原,
即还原到一种我们所习惯的彼此重叠(Aufeinander):通过类比。
34[66]
总是反讽(ironice):看着这样一个真诚的思想家,这真是一种可贵的感觉。
但更惬意的是发现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他根本上意愿某种不同的东西,
而且其意愿方式十分鲁莽。我相信,苏格拉底的魔力在于:他有一个灵魂,
背后还有一个灵魂,那背后还有一个灵魂。在最前面那个灵魂中,躺着色诺芬,
在第二个灵魂中则是柏拉图,而在第三个灵魂中仍旧是柏拉图,
但却有着他自己的第二个灵魂的柏拉图。柏拉图本身是一个有着许多暗洞和表面功夫的人物。
34[67]
注意!就其最根本的本能而言,我们时代乃是怀疑的:
几乎所有比较优秀的学者和艺术家都是这样,不论他们是否愿意承认这一点。
悲观主义,说不(Nein-sagen)只是更容易让精神感到舒适:
我们这个弥漫着民主空气的潮湿时代是尤其舒适的。在精神比较娇弱敏感的时候,
它就说:“我不知道”,“我相信自己,再也不信任何人了”,“我再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还去往哪里”,还有“希望——”,这些都是说谎者或者煽动性演说家和艺术家们的惯用语。
怀疑——是某种生理学特性的表达,这种特性在许多物种大杂交的时候必然会出现:
许多遗传下来的价值评估是相互冲突的,阻碍着彼此的发展。
在这里最缺失的力量就是意志:因此,对于责任有大恐惧,
因为没有人能够很好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躲在集体后面,这就叫“滥竽充数”。
于是形成了一个群盲种类:谁若具有一种强大的、命令性的和大胆的意志,
他就一定会在这样的时代里获得统治地位。
34[68]
人们抱怨,迄今为止哲学家们搞得多么糟糕:真相是,在任何时候,
一个强大的、狡诈的、放肆的、无情的精神的教育的条件,比今天都要有利些。
在今天,教唆者之精神,也包括学者之精神,具有更为有利的条件。
然而,人们且来看看我们的艺术家:是否他们因为一种放纵差不多全都会走向毁灭。
他们不再变得专横暴虐,因而他们也不再学习对自身施暴。
女人们何时像今天这样低微啊!一切都变虚弱了,因为一切都意愿搞得更适意。
——我经历了身体痛苦方面最严苛的训练:而且意识到已经把自己固定在其中了,沉默无语——
34[70]
休谟要求(用康德的话来说)理性给他一个说法和答案,
说明理性有何种权利思考自己:某物可能具有如此这般的性质,如果它已经被设定,
那么由此必定也有某种不同的东西必然被设定,因为原因概念说的就是这个。
休谟毫无矛盾地证明了,对于理性来说完全不可能先天地(a priori)、
根据概念来思考这样一种联系,如此等等。——但愚蠢的是,
去追问论证之合法性的各种理由。他所做的正是他想要检验的。
34[74]
人的境界。人们可以把哲学家理解为这样一种人,即他们极其努力地去考验,
人能够把自己提升到何种境地,特别是柏拉图:他要考验他自己的力量能达到多远。
然而,哲学家们都是作为个体做这件事的;也许恺撒这种帝国缔造者之类的人物的本能更大,
他们想的是,在进化过程中以及在“有利情况”下,人可能被推进到多远。
但他们没有充分地理解,什么是“有利情况”。一个大问题:迄今为止,
“人”这种植物在哪里得到了最绚丽的生长。为此需要做一种历史比较研究。
34[75]
值得注意的是,斯多亚派和几乎所有哲学家都看不到远方。
还有就是社会主义者的愚蠢,他们总是仅仅代表群畜的需要。
34[86]
词语乃是概念的音符:但概念是重复的、一起发生的种种感觉或多或少可靠的组合。
人们相互理解,这还并不意味着人们使用了同样的词语:对于这种内在体验的同一种类,
人们也必定需要同样的词语——人们必须共同拥有这些内在体验。
因此,同一个民族的人们能更好地相互理解:或者,如果人们长期在类似的气候、
活动、需求条件下一起生活,
则某个种类就从这些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切近易解的体验中获得一种优势:
快速的相互理解就是结果。结婚和遗传也是个中结果。正是那种需求,
那种让人快速而轻松地理解自己需求的需求,把人们最牢固地结合起来。
另一方面,如果人们发现大家以“友谊”、“爱情”之类的词语意指不同的东西,
则关于友谊、爱情,就没有什么可固定的。因为何种感觉组合处于显突地位,
这一点乃是价值评估的条件:但价值评估乃是我们最内在的体验的结果。
这样说是为了说明,为何要理解像我的著作这样的文字是困难的:
内在的体验、价值评估和需求在我这儿是不一样的。我曾经多年与人们交往,
极大地推动了断言和礼貌,以至于我从来不谈我内心的东西。
是的,我差不多只能这样与人们一道生活。——
34[87]
我们想象,在我们的意识中隐藏着命令者、最高首长。说到底,我们拥有一个双脑:
我们有能力去意愿、感受和思考我们的意愿、
情感和思维本身——我们用“意识”一词来概括这样一种能力。
34[88]
注意!那些立法的和专横的精神,他们能够把一个概念固定起来,抓住一个概念;
那是一些具有这样一种精神意志力的人,他们懂得把变动不居的东西、精神长期地石化,
差不多使之永恒化;这种人乃是最高意义上的发号施令的人:
他们说“我想知道这个那个已经被看见了,我就要它这样,我就要它为此而且只是为此”。
——在任何时代,这种立法的人都必然地发挥最强大的影响:
人类所有典型的提高和布置都要归功于他们:他们乃是塑造者(Bildner)——
而其余的人(在此情形下即绝大多数人——)则与他们相对立,只不过是砧板上的鱼。
34[92]
人们感谢基督教会,盖有两条:
1)一种对暴行的神灵化:与罗马圆形竞技场那种壮观的、但近乎愚蠢的屠杀相比,
地狱观、刑讯和异教徒法庭、火刑之类,还算是一大进步。
这种暴行中还包含了许多精神、许多隐念。——它发明了许多乐趣——
2)它借助自己的“不容异说或不宽容”,把欧洲人的精神弄得精细而灵活。
人们马上就会看到,在我们这个拥有新闻出版自由的民主时代里,
思想是如何变得蠢笨不堪的。大家注意听哪!——是德国人发明了这种炸药。
但他们又与这种炸药断绝了关系:他们发明了新闻出版业。古代城邦正是这样来计划的。
相反地,罗马帝国在信与不信的问题上给予很大的自由,
比当今任何一个国家的自由度都要大得多:后果立即就有了,就是精神的巨大蜕化、
蠢笨化和粗糙化。——莱布尼茨、阿伯拉尔、蒙田、笛卡尔和帕斯卡尔,
他们看起来多棒啊!看到这些人物灵活的大胆鲁莽,乃是一种享受,为此我们得感谢教会。
——教会对知识分子的压制本质上是不屈不挠的、严苛的,拜这种压制所赐,
概念和价值评估就被处理为固定的、aeternae[永恒的]。
但丁由此赋予我们一种独一无二的享受:人们绝不需要受一种绝对统治的限制。
如果存在着限制,那么,这些限制已经被拉伸至一个巨大的空间范围,感谢柏拉图!
而且人们可以在其中十分自由地活动,有如巴赫之于对位形式。
——如果人们彻底学会了享受这样一种“法律之下的自由”,
那么,培根和莎士比亚就几乎要令人作呕了。与巴赫和亨德尔相对照的当代音乐亦然。
34[108]
我把民主运动看作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但它并非不可阻挡,而是可以延缓的。
然而大体上,群畜之本能和群畜之评价的统治地位、
伊壁鸠鲁主义和彼此的善意将日益增强:人将变得虚弱,但良善而和气。
34[161]
注意!一位能工巧匠或者一位学者,如果他很为自己的本事自豪,而且满足于这样的生活,
那么,他看起来就会非常好;而且,他不会悲苦地看待任何事情,
而那些马虎行事者或者教书匠们,则整天苦着个脸,想让人明白,
他天生真正可以做些更好的事。根本没有什么比好更好的东西!而这种好就是:
具有某种卓越性,根据这种卓越性去创造,即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文讲的virtù[德性]。
1885年5月至7月
35[19]
人们必须摆脱这样的问题: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有同情心的?
——而是要追问:“什么是这个好人、这个同情者?”
35[25]
问题:许多伟人种类也许已经不再可能了?例如圣人。也许还包括哲学家。
最后还有天才?也许人与人之间惊人的间距关系已经被削弱了?
至少,这种间距感已经减弱了,带来的效果是一种较少粗暴的态度和规矩,
由于后者,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把自己拔得那么高了。
——我们需要一个关于人之伟大性的新概念;我们有能力做到这种伟大,
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与这种伟大鸿沟相隔了。瞧,
这个民主世界把每个人都转变入一种特殊性之中,所以在今天,伟大就是成为普遍。
它削弱意志,所以在今天,意志之强大就是伟大。它培养群畜,所以在今天,
独立和自立被看作伟大。最广博的人特立独行,没有群畜本能,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意志,
这种意志使之变化多端,永不餍足地潜入全新的生命深处。
——我们必须在我们最少有在家之感的地方寻找人之伟大。对能量时代来说,
那种温柔的、断言的、安逸的人是一大特例;这种人具有伟大的内在的风纪和严苛,
方得以从一种半野蛮的动物变成一个苏格拉底。伊壁鸠鲁的漠然冷淡差不多有一种美化的效果。
我们则得出相反的理想:而且首先我们必须为自己捣毁那些旧理想。
35[35]
我与形而上学家最彻底的区别在于:我不承认他们的说法,即所谓“自我”就是思维者;
相反,我则把自我本身看作一种思维结构,具有与“质料”、“事物”、“实体”、“个体”、
“目的”和“数”同样的档次,也即都只是作为一种规整性的虚构,借助于这种虚构,
某种持存性(因而“可认识性”)才得以被安插——被构想——入一个生成世界之中。
对于语法的信仰,对于语言主体、客体的信仰,对于行为—话语的信仰,
迄今为止都征服了形而上学家们:我则要教人们断然放弃这种信仰。
是思维首先设定了自我:但迄今为止人们都相信——像“民众”一样——
在“我思”(Ichdenke)中包含着某种直接的确定的东西,
这个“自我”就是既定的思维之原因,以此类推,我们便“理解”了所有其他的因果关系。
现在,无论那种虚构可能多么寻常,多么不可或缺,都丝毫不能否定它的臆造性质:
它可以成为某种生活条件,但尽管如此它依然是虚假的。
1885年6月至7月
36[2]
对于有生命的创造物,除了关于它们在陆地上的起源之外,从来都不曾有更多的期望:
它们先前习惯和适应了在海洋里的生活,
在陆地上就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体和习性转变和翻转过来,
在所有方面都不得不做一些不同的事,不同于它们以往干的——迄今为止,
地球上没有发生过更奇特的变化。——正如在当时,通过坍塌,通过地球的一种缓慢的崩溃,
海洋沉入断裂、洞穴和沟槽之中,获得了深度;同样地,如今在人类中间发生的事,
用比喻来说,也许给出了与之直接相反的情况:因为人之变得整体和完整,
断裂、洞穴和沟槽的消失,因而——稳固的陆地也消失了。
对一个人来说(我的思想方式已经把他搞得完整而整体),“一切皆在海洋中”,
海洋无处不在:但海洋本身已经失掉了深度。——但我走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比喻,
只是迷路了!我想说的是:我与每个人一样生为陆生动物——尽管如此,现在我必须成为海洋动物!
36[8]
道德
自古以来,人类在对自己的身体的深度无知中生活,满足于若干个能传达自己状况的公式,
同样地,关于人类及其行为的价值的判断也是如此:人们靠自己抓住某些表面的和次要的符号,
没有感觉到,我们对自己是多么无知和陌生。就关于其他人的判断而言:
这个最谨慎和最公道的人在此还是多么快速而“肯定地”做了判断啊!
36[21]
弱者渴望成为强者,乃出于营养困难;它想要躲避起来,尽可能与强者成为一体的。
相反地,强者则要防备自己,他不想以这种方式走向毁灭;而毋宁说,
他分裂为二,甚至分裂为更多。求统一的欲望越大,人们就越是可能导致虚弱;
求变异、差异、内在蜕变的欲望越多,那里就越有力量。
在无机世界和有机世界里,相互接近的本能——与拒斥某物的本能,
乃是一个纽带。全部区分都是一种偏见。
在任何力量组合中的权力意志,在反抗强者,冲向弱者之际,
是真正的权力意志。注意:作为“本质”(Wesen)的过程。
36[23]
持续不断的过渡不允许我们谈论“个体”(Individuum)等等;
存在物的“数”本身在流变中。倘若我们不相信自己以粗略方式看到了与运动之物并存的静止之物,
那么,我们或许就不能谈论时间,对运动一无所知。对于原因与结果也一样,
要是没有关于“空洞空间”的错误构想,我们根本不会有关于空间的构想。
同一律的背景乃是“亲眼目睹的表面现象”(Augenschein),
即认为存在着相同的物。一个生成的世界或许在严格意义上是不能“被把握”的,
是不能“被认识”的:
唯就“进行把握”和“进行认识”的理智找到了一个已经被创造出来的粗糙世界,
一个根据完全的表面性造出来的、但已经变得固定的世界,
只要这样一种假象把生命保存下来——唯就此而言,才有某种诸如“认识”这样的东西:
也就是更早的和更新的谬误之间的相互比较和衡量。
36[30]
当人们说笛卡尔诉诸上帝之可信性是轻率之举的时候,人们不合理地反对了笛卡尔。
实际上,只有在假定一个在道德上对我们来说同质的上帝的情况下,
“真理”以及对真理的寻求才从一开始就是某种成果可望和具有意义的东西。
撇开这个上帝,就可以提出一个问题:受骗上当是不是生活的条件之一?
36[31]
我们的物理学家用“力”这个常胜概念创造了上帝和世界。这个概念还需要有一个补充:
必须把一个内在的世界判给这个概念,我把它称为“权力意志”,
也即对权力之显示的永不餍足的要求;或者说对权力的运用、实施,
作为创造性的欲望等等。物理学家不能摆脱自己原则中的“远距效应”:
同样也无以摆脱一种排斥力(或者吸引力)。这些毫无助益:人们必须把一切运动、
一切“现象”、一切“定律”都仅仅理解为一种内在事件的征兆,最终要动用人类的类比。
从权力意志中衍生出欲望,这在动物身上是可能的:
同样,有机生命的一切机能也来自同一源泉。
1885年6月至7月
37[8]
无可拒绝、迟疑、可怕如同命运,一个伟大的使命和问题临近了:应当如何来掌管作为整体的地球?
还有,应当为何来培育和教育作为整体的“人类”——而不再是一个民族、一个种族?
立法的道德乃是一个主要手段,靠着它,
人们可以从人类身上塑造出一种创造性的和深度的意志所欢迎的东西,其前提是:
这样一种最高等级的艺术家意志手上掌握了暴力,能够以立法、宗教和伦理为形态,
长时期地贯彻它的创造性意志。这样一种具有伟大创造力的人类,这种真正伟大的人类,
以我的理解,在今天很可能是人们还长期无法追随的,因为他们付诸阙如;
直到最后,在经历了种种失望之后,人们一定会开始理解,为什么他们会付诸阙如,
他们的出现和发育,除了现在在欧洲径直被命名为“道德”的东西之外,
在今天以及长期地都没有任何更具敌意的东西挡在路上:仿佛不存在、也不允许存在其他道德了
——就是我们刚刚描绘过的群盲道德,后者竭尽全力追求地球上普遍的、绿色的牧场幸福,
也即生活的安全、无危险、舒适、轻松,终于,“如果一切顺利”,
就希望自己也还能摆脱一切种类的牧人和带头羊。他们的两个最多地被传布的学说叫做:
“权利平等”与“同甘共苦”——而且苦难本身被他们当作某种绝对必须废除掉的东西。
这样的“理念”始终还可能成为时髦,这一点给出一个令人厌恶的关于——的概念。
但谁若彻底地思考了,迄今为止人这种植物在哪里以及如何得到了最有力的生长,
他就必定会以为,这是在相反的条件下发生的:此外,人的处境的危险性急剧增长,
人的发明力和伪装力在长期的压力和强制下顽强抗争,
人的生命意志必须被提升为一种无条件的权力意志和强大优势,危险、冷酷、暴力、
胡同里(如同心脏里)的危险、权利不平等、隐蔽、斯多亚主义、引诱者艺术、
任何暴虐行径,质言之就是一切群盲愿望的对立面,都必然地要提高人这个类型。
一种带有此等相反意图的道德(它要培育人,使人提高而不是使人进入舒适和平庸状态),
一种意在培育统治阶层的道德——未来的地球主人
37[8]
无可拒绝、迟疑、可怕如同命运,一个伟大的使命和问题临近了:
应当如何来掌管作为整体的地球?还有,应当为何来培育和教育作为整体的“人类”
——而不再是一个民族、一个种族?
立法的道德乃是一个主要手段,靠着它,
人们可以从人类身上塑造出一种创造性的和深度的意志所欢迎的东西,其前提是:
这样一种最高等级的艺术家意志手上掌握了暴力,能够以立法、宗教和伦理为形态,
长时期地贯彻它的创造性意志。这样一种具有伟大创造力的人类,这种真正伟大的人类,
以我的理解,在今天很可能是人们还长期无法追随的,因为他们付诸阙如;
直到最后,在经历了种种失望之后,人们一定会开始理解,为什么他们会付诸阙如,
他们的出现和发育,除了现在在欧洲径直被命名为“道德”的东西之外,
在今天以及长期地都没有任何更具敌意的东西挡在路上:仿佛不存在、
也不允许存在其他道德了——就是我们刚刚描绘过的群盲道德,后者竭尽全力追求地球上普遍的、
绿色的牧场幸福,也即生活的安全、无危险、舒适、轻松,终于,“如果一切顺利”,
就希望自己也还能摆脱一切种类的牧人和带头羊。他们的两个最多地被传布的学说叫做:
“权利平等”与“同甘共苦”——而且苦难本身被他们当作某种绝对必须废除掉的东西。
这样的“理念”始终还可能成为时髦,这一点给出一个令人厌恶的关于——的概念。
但谁若彻底地思考了,迄今为止人这种植物在哪里以及如何得到了最有力的生长,
他就必定会以为,这是在相反的条件下发生的:此外,人的处境的危险性急剧增长,
人的发明力和伪装力在长期的压力和强制下顽强抗争,
人的生命意志必须被提升为一种无条件的权力意志和强大优势,危险、冷酷、暴力、
胡同里(如同心脏里)的危险、权利不平等、隐蔽、斯多亚主义、引诱者艺术、
任何暴虐行径,质言之就是一切群盲愿望的对立面,都必然地要提高人这个类型。
一种带有此等相反意图的道德(它要培育人,使人提高而不是使人进入舒适和平庸状态),
一种意在培育统治阶层的道德——未来的地球主人——,为了能够得到传授,
就必须把自己引入与现存伦理准则的联系之中,并且隶属于现存伦理准则的话语和假象;
但为此必须发明出许多过渡手段和欺骗手段,还有,因为着眼于如此漫长的使命和意图的实现,
一个人的寿命几乎无关紧要,所以首先必须培育一个新的种类,在其中,
许多世代保证了同一种意志、同一种本能的延续:一个新的主人种类和主人阶层——
后者同样很好地把自己理解为这种思想的漫长的和不易表达的“如此等等”(Und-so-weiter)。
为某个特定的具有最高精神性和意志力的人的强大种类准备一种价值颠倒,
为此目的,慢慢地和小心地把他们身上大量被羁绊和被诽谤的本能释放出来:
谁来思考这一点,他就属于我们行列,属于“自由精神”——
当然可能属于比以往更新的“自由精神”种类:因为以往的“自由精神”想望的差不多是相反的东西。
在我看来,后者主要包括欧洲悲观主义者,一种愤怒的唯心主义的诗人和思想家们,
因为他们对总体此在的不满至少在逻辑上迫使他们也不满于当代人;
同样还有某些贪婪的和虚荣的艺术家,他们毫不迟疑地和无条件地反对“群盲”,
为高等人的特殊权利而斗争,并且用挑选出来的人物那里的艺术的引诱手段来麻醉
所有群盲之本能和群盲之谨慎;最后第三部分,就是所有那些批评家和历史学家,
他们大胆地继续推进幸运地开始的对旧世界的发现——新的哥伦布的作品、
德国精神的作品(——因为我们始终还处于这种征服的开端中)。
因为在旧世界中,占上风的实际上是一种不同于今日的道德,一种更华丽的道德;
古代人,为其道德教育魔力所吸引,是一种比今日人类更强大和更深刻的人,
——他是迄今为止唯一的“发育完好的人”。但那种引诱,那种从古代出发施加给发育完好的、
也即强壮的和行动的心灵的引诱,即便在今天也还是所有反民主的和反基督教的引诱中
最精致的和最有效的一种:正如它已经在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那样。
1885年6月至7月
38[13]
我年轻时曾忧心于这样一个问题:究竟一个哲学家是什么。
因为我当时以为自己领会到了与那些著名哲学家相对立的特征。
最后我明白了,存在着两个不同种类的哲学家,第一类哲学家必须以某种方式抓住大量的价值评估,
也即从前的价值评估和价值创造(逻辑的或者道德的),
而第二类哲学家本身就是价值评估的立法者。前者力求掌握现成的或者过去的世界,
其做法是通过符号来概括和简化这个世界。
这些研究者致力于把所有以往发生的事和以往所做的评估搞成可综观的、可思考的、
可把握的、便于使用的,致力于征服过去,把一切久长的东西实即时间本身缩减——
委实是一项伟大而神奇的任务。然而,真正的哲学家却是命令者和立法者,他们说:
理当如此!他们首先规定人类的何往和何为,同时支配着那些哲学工作者
(那些征服过去的人)的准备工作。这第二类哲学家天生稀罕;而且实际上,
他们的处境和危险是阴森可怕的。他们多么经常地有意紧闭自己的眼睛,
只为了不必看到那种把他们与深渊和悬崖分离开来的细微边缘:例如柏拉图,
当他说服自己相信他要的善并不是他柏拉图的善,而是善本身,是永恒的珍宝,
只不过一个叫柏拉图的人在路上找到了它!这同一种盲目意志以粗糙得多的形式
在那些宗教创始人那里起支配作用:他们的“你应当”(du sollst)
在他们的耳朵听起来完全不像“我要”(ich will),
——只是他们胆敢把遵守上帝的命令当作自己的使命,只是作为“灵感”(Eingebung),
他们的价值立法乃是一种忍受得了的、使他们的良心不至于破灭的重负。
——一旦柏拉图和穆罕穆德,已经失效,再也没有一个思想家能够靠“上帝”或者“永恒价值”的
假设来缓解自己的良心,则新价值之立法者的要求就上升到一种新的、尚未达到的恐怖状态。
现在,那些特选民(在他们面前,关于这样一种义务的猜度开始变得明朗了)将做出试验,
是否他们想通过某种荒唐行为还“适时地”从这种义务中溜走(仿佛把它当作自己的最大的危险):
例如他们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任务已经解决,或者任务是不可解决的,
或者他们负担不起这等重负,或者他们已经负担了其他更进一步的任务,
或者连这种新的遥远的义务也是一种引诱和诱惑,一种对全部义务的拒绝,
一种疾病,一种疯狂。实际上可能有些人已经成功地逃避:贯穿整个历史,
布满了此类逃避者及其坏良心的痕迹。但这种厄运之人多半会获得那拯救时刻,
那成熟的秋季时分,当其时也,他们一定会得到他们都不敢“想望”的东西:
——而他们向来多半惧怕的行为,轻易而无意地从树上掉落到他们身上,
作为一种毫不任性的行动,几乎作为赠礼。
1885年8月至9月
39[17]
人们可以希望人变得如此崇高,以往至高之物,例如以往的上帝信仰,
在人看来都显得那么幼稚可笑,那么动人,是的,人有对待所有神话的办法,
再一次做了这事,也就是把〈以往至高之物〉转变为儿童故事和童话了。
40[32]
假如你们问:“五万年前树就是绿色的吗?”我会说:“也许还不是绿色的:
也许当时只有两种主要色调的对立,即明与暗的对立:——渐渐地,从中展开出种种颜色。”
40[39]
物理学家现在与所有的形而上学家达成了一致,都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幻觉和欺骗的世界里:
幸运的是,人们不再需要用某个上帝来清算这一点了,
人们可以奇奇怪怪地思考上帝的“真诚性”了。世界的透视性质已经深入人心,
超过了今天我们的世界“理解”所能达到的;而且我会冒险一试,
仍旧在人可以正当地撇开理解的地方开始——我指的是那个地方,
形而上学家在那里〈开始规定〉表面上自身确定、自身理解的东西的领域,
也〈即〉在思维中。数字是一种透视形式,恰如时间和空间,
我们既不会把“一个心灵”也不会把“两个心灵”藏在胸内,
“个体”就像物质“原子”一样不再能保持下来(除了为思维的日常使用和私人使用),
而且已经悄悄溜入虚无中了(或者溜入“公式”中),任何生者和死者都不能加在一起,
两个概念是虚假的,不存在第三种心灵能力,“主体”与“客体”、“主动与被动”、
“原因与结果”、“手段与目的”始终只不过是透视形式,总而言之,心灵、实体、数、
时间、空间、根据、目的,——它们存亡与共,彼此共兴衰。但假如我们并非如此愚蠢,
去高估作为假象的真理(在此情形中即X),假如我们下定决心去生活——
那么我们就不会满足于这种事物的虚假性,而且只会坚持认为,
对于无论何种隐含思想(Hintergedanken),没有人会停留于这样一种透视性的描绘中:
——这实际上是迄今为止几乎所有哲学家遭到的东西,因为他们有所有的隐含思想,
热爱他们的“真理”——可是,我们在此必须提出关于真诚性的问题:
假如我们生活在谬误序列中,那么,在此“求真理的意志”可能是什么呢?
难道它不是必定会成为一种“求死亡的意志”么?——哲学家和科学人的努力也许就是蜕化的、
垂死的生命的一个征兆,就是生命本身的一种生命—厌烦(Lebens-Überdruß)?
Quaeritur[有人问]:在这里,人们或许真的会变得深思熟虑。
40[49]
我们要怀疑所有表面的“同时性”!这里插入了时间碎块,它们只按照一种粗糙的尺度,
譬如按照我们人类的时间尺度,才可以被叫做小的碎块;而在异常情况下,
例如作为吸大麻者或者在有生命危险的瞬间,我们人也获得了一个概念,
知道我们怀表上的每一刻都可能想出无数个思想,经历无数个体验。
当我睁开眼睛时,可见世界已然在此矗立,看来是立即出现的:
但在此间,某种惊人的东西已经发生了,多种多样的事件:——第一、第二、第三:
不过在这里,生〈理学家〉有话要说!
40[59]“相互交往的人”的结尾前言与预备问题“什么是自由精神?”
〈1〉
“一个蕴含世界智慧的心灵,必须通过自己的健康而同样地使身体健康”,蒙田如是说。
今天作为一个在此领域里富有经验的人,我乐于赞同蒙田的话。
“没有比世界和世界智慧更活泼、更伶俐——我差不多想说——更娱乐的东西了”,
我同样随着蒙田如是说。——但在当时,智慧是以何种苍白而可怕的面具与我交臂而过啊!
够了,我时常对智慧心存恐惧,不愿如此与智慧独处——并且开始了向南方漫游,
孤独而沉默寡言,但却带着一种顽强的“求智慧的意志”。当时我把自己称为“自由精神”,
或者“自由鸟王子”,谁若问我你到底家在哪儿呀,我就会回答他:“也许在善恶的彼岸,
不然就没什么地方了”。但我如此艰难地独自承受,没有一个同道:于是有一天,
我向其他的“自由精神”抛出了一个钓钩——连同这本书,
我已经把它命名为“一本为自由精神的书”。
然而时至今日——十年间人们不能学会的都是什么呀!——我几乎依然不知道,
我是否用这本书在寻求同志和“同道”。因为此间我学会了承受孤独、
“领会”孤独(这是现在少有人懂的):而且,如今我会直接认为“自由精神”的本质标志在于,
他喜欢独自奔跑,喜欢独自飞翔,甚至于如果他的腿有病,他便喜欢独自爬行。
孤独若不能治疗,便是致命的:这是真的;孤独乃是一种糟糕的和危险的治疗术。
但确凿无疑地,如果孤独能治疗,它也就能把人置于更加健康和更加自负的境地,
胜过社会中的一个人、森林里的一棵树向来可能有的情况。
孤独最彻底地考验(超过无论何种疾病本身),一个人天生或命定要活下去,
抑或像大多数人一样死掉。好了,我只是从孤独中学会了完全彻底地
思考“自由精神”与“健康”这两个相互联系的概念。
2
我们这些“自由精神”独自生活在地球的某个地方——这是无法改变的事;
我们是少数——这也算公道罢。我们骄傲地认为,我们这个种类是一个稀罕的和奇特的种类;
我们并不相互排挤,也许都没有相互“怀念”。当然啰,若像今天这样相聚在一起,
那就是一个节日了!如果我们在我们的哲学意义上来使用“幸福”一词,那么,
我们是不会像哲学家当中的厌倦者、恐惧者、受苦者那样,首先想到内部和外部的和平,
想到无痛苦、不受感动、不受扰乱的状态,想到“安息日中的安息日”,
想到可能接近于价值中的沉睡的某种东西。而毋宁说,我们的世界是不确定的、
变化多端的、意义模糊的,是一个危险的世界:无疑更超过了那种简单的、
自身相同的、可计算的、固定的东西——迄今为止,
哲学家们都把后者当作群畜本能和群畜估价的遗产,给予了一种至高的荣耀。
在许多精神国度里得到承认,到处流浪,如此等等。
第12卷
1885年秋至1886年春
1[10]
——“罚”是在极其狭隘的空间里发展起来的,它是强权者、家长的反应,是强权者、
家长因为自己的命令和禁令遭到蔑视而表达出来的愤怒。——在习俗的德行
(其准则要求“一切传统习惯都应当受到尊重”)之前,还有统治者的德行
(其准则要求“唯有命令者才受到尊重”)。间距的激情、等级差异感,
包含在所有道德的最终基础之中。
1[28]
——所有运动都要被把握为表情,被把握为一种语言,各种力量借以理解自己的语言。
在无机世界中是没有误解的,信息传达似乎是完美的。在有机世界中则出现了谬误。
“事物”、“实体”、特性、活“动”(Thätig-“keit”)——所有这一切都不能搬到无机世界中!
有机物赖以生活的正是这些特殊的谬误。关于“谬误”的可能性的问题?
对立面并不是“假”和“真”,而是与符号本身对立的“符号的缩略”。
本质性的东西是:那些代表着大量运动的形式的构成,那个表示所有符号种类的符号的发明。
——所有运动都是一个内在事件的符号;而且每一个内在事件都在这样一些形式变化中表达出来。
思想还不是内在事件本身,而同样只是一种表示各种情绪的力量平衡的符号语言。
1[44]
——人们对于“意志不自由”学说的反感在于:表面看来,仿佛它主张“你并非自愿地做你的事,
而是不自愿的,也就是不得不做你的事”。现在人人都知道,
当一个人不自愿地做某事时他要有多大的勇气。似乎那个学说也就是要教导我们:
你所做的一切是你不自愿地做的,也就是不乐意地、
“违背自己的意志”做的——而且这一点是人们不承认的,因为人们乐意做诸多事体,
恰恰也包括许多“道德的事”。
可见,人们是把“不自由的意志”理解为“为一种陌生的意志所强迫”:
仿佛就是主张:“你所做的一切是你受一种陌生的意志的强迫而做的”。
服从自己的意志,人们是不会称之为强迫的:因为那是一种乐趣。
你能对自己下命令,这就是“意志自由”
1[122]
克服情绪?——不,如果这应当意味着削弱和消灭情绪的话。相反,是要利用情绪:
这可能也包括,长期压制情绪(不只是作为个体,而是作为团体、种族等等)。
最后,人们要重新给予情绪一种充满信心的自由:情绪热爱我们犹如好使的仆人,
并且自愿走向我们的精华之所至。
1885年秋至1886年秋
2[29]
音乐并不就像叔本华所断言的那样,能启示出世界的本质及其“意志”
(叔本华为音乐所欺骗犹如为同情所欺骗,而且是出于相同的原因——因为对于这两者,
他都经验得太少了——):音乐只能启示音乐家先生们!而且他们本身并不知道这一点!
——他们不知道这一点,这也许是多好的事情呢!——
2[58]
我认为,我们缺乏政治激情:我们会光荣地忍受一个民〈主的〉天堂,
犹如忍受一个专〈制的〉天堂。
2[76](9)
论等级制:
第1部分:关于权力生理学。
身体上的贵族制,统治者的多数(组织的斗争?
奴隶制与分工:较高类型只有通过把较低类型降低为一个功能才是可能的
快乐与痛苦不是对立面。权力感。
营养只是贪得无厌的占有、权力意志的一个结果。
生育,在支配性的细胞无能于组织所占有的东西时出现的衰变。
构成性的力量就是要储备常新的“材料”(更多“力量”)的力量。
从卵细胞中构造一个有机体的杰作。
“机械论的观点”:除了量不求别的,但力隐藏在质中,
可见机械论只能描写事件,而不能说明事件。
“目的”。从植物的“灵性”(Sagacität)出发。
“完善”概念:不只是更大的复杂性,而是更大的权力(——不只是需要成为更大的量——)。
推论出人类的发展:完善在于最强大个体的产生,最大的量成为后者的工具
(而且作为最聪明和最灵敏的工具)
艺术家作为小小的塑造者。“教育者”的迂腐则与之相反
惩罚:维护一个较高级的类型。
孤立化。
历史中的虚假学说。因为某个高级的东西失败了,或者被滥用了(就像贵族制),这是驳不倒的!
2[95]
我们的感知,正如我们所理解的那样:也就是所有那些感知的总和,它们之被意识,
对我们和我们面前的整个有机过程来说是有益的和本质性的:可见并不是所有一般感知
(例如并不是电的感知)。这就意味着:我们具有仅仅为了选择感知的感官——依靠这些感知,
我们必定适合于保存自身。意识存在之程度即意识的有益性。
毫无疑问,一切感官感知完全是靠价值判断来实施的
(有益的或有害的——因而就是愉快的或不快的)。个别的颜色同时也表达出某种对我们而言的价值
(尽管我们很少承认这一点,或者只是在同一种颜色长期而单一地产生影响之后才承认这一点,
例如监狱里的犯人或疯子)。因此,昆虫会对不同的颜色作出不同的反应:
有的喜欢不同的颜色,譬如蚂蚁。
2[97]
健康与病态:人们可要小心!标准依然是身体的盛开、跳跃之力、精神的勇气和快乐——不过,
当然也要看他能够从疾病中承担和克服多少东西,能够使多少东西康复。
会使比较柔弱的人毁灭的东西,属于伟大的健康的兴奋剂。
2[189]
关于我们的估价和财富表的来源的问题,根本不像通常所认为的那样,
是与对它们的批判同时发生的:甚至对无论哪一种pudenda origo[可耻的起源]的认识,
对于情感来说无疑也会导致一种对如此这般形成的事物的价值减弱,
并且备下一种针对这同一事物的批判情调和态度。
2[191]
我的主张:人们必须使道德的价值评估本身经受一种批判。
人们必须用“为何之故?”的问题来制止道德的感情冲动。这种对于一个“为何之故?”的要求,
对于一种道德批判的要求,正是我们今天的道德心本身的形式,乃是一种高贵的正直感。
我们的正直,我们的意志,必须证明自己并不欺骗我们:“为什么不?”——
向哪个法庭来证明呢?——不让自己〈去〉欺骗的意志乃有另一种起源,
是一种对征服、剥削的小心提防,生命的一种正当自卫的本能。
这些就是我对你们的要求——它们可能使你们不堪听闻——:
你们应当使道德的价值评估本身经受一种批判。你们应当用“为何之故屈服?”
的问题来制止道德的感情冲动,那种在这里要求屈服而不要求批判的感情冲动。
你们恰恰应当把这种对于“为何之故”的要求,对于一种道德批判的要求,
视为你们今天的道德心本身的形式,一种极其高贵的正直性,
它将为你们和你们的时代带来荣光。
2[193](7)
我们的坏习气,就是把一种记忆符号、一种简化的公式看作本质,最后看作原因,
例如关于闪电,我们说:“它发光”。或者甚至是“我”(ich)这个小词。
又把一种观看视角设定为观看本身的原因:这就是“主体”、“自我”发明过程中的绝招!
2[197]
不虔信者和不信神者,是的!——但没有从无信仰中编造出一种信仰、一个目的、
经常是一种殉道的挣脱者的那种苦难和激情:我们已经熬干了,已经漠然处之了,
因为我们看到,世界上的事情根本不是神性地发生的,更不是按照理性的、慈悲的、
人性的尺度发生的;我们知道,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非道德的、非神性的、
非人性的——我们已经太久地本着敬仰对它作了阐释。这个世界并不值得我们信仰;
而且,最后由叔本华编织起来的安慰蜘蛛网,也已经被我们撕破了。
整个历史的意义恰恰在于:它识破自己的无意义状态,并且对自身感到厌倦了。
这种对此在的厌烦(Am-Dasein-Müde-werden),这种求不再意愿的意志,
对本己意志、本己福利、主体〈的〉粉碎(作为这种颠倒了的意志的表达)
——正是这一点,而不是别的,是叔本华要以至高的崇敬来加以尊重的:
他称之为道德,他扬言,一切无私行为——他相信自己保障了艺术的价值,
因为他想在艺术创造出来的冷漠状态中认出为那些完全的解脱和厌恶的满足所作的准备。
——可是,着眼于一个非道德的世界景象,我们真的是悲观主义者吗?
不是的,因为我们并不相信道德——我们相信,慈悲、正义、同情、合法性大大地被高估了,
它们的反面受到了诽谤,在两者当中,在夸张与诽谤中,
在道德〈的〉理想和尺度的铺设过程中,隐含着一种对人类的巨大危害。
我们也不要忘记好收成:有关解释、道〈德〉解剖、
良心谴责方面的完美无缺已经把人类的虚假性提高到了极致,使人变得有修养了。
一种宗教本来是与道德毫不相干的:不过,
犹太〈宗教〉的两个后裔却是两个本质上具有道德性的宗教,
它们制定人们应当如何生活的规章,并且用赏与罚使人们服从它们的要求。
2[205]
根本就没有什么利己主义,守住自己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利己主义——
因而也根本没有你们讲的那种“被允许的”、“道德上不计较的”的利〈己主义〉。
“人们总是要以他人为代价来推进自己的自我”;“生活总是以他人的生活为代价的”。
——谁不理解这一点,就还没有开始诚实地对待自己。
1886年初至1886年春
4[6]
在“婚姻”一词最值得赞扬的意义上正确地来理解,〈就〉按民法登记的词面意义上的婚姻来说,
关键根本不在于爱情,同样也不在于金钱——从爱情中是弄不出任何制度的——:
而毋宁说,在于颁发给两个个人的社会许可证,允许两人从对方获得性欲满足,
但不言而喻,前提是他们心目中要想到社会利益。当事人的某些满足以及十分丰富的善良意志——
力求忍耐、平和、相互体恤的意志——乃属于这样一种契约的条件,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可我们不能把爱情这个字眼滥用在这上面!对两个完全而坚定的词义上的恋人来说,
性欲的满足恰恰不是本质性的东西,真正说来只是一个征兆,如前所述,
对一方来讲是无条件服从的象征,而对另一方来说则是对这种服从表示赞同的象征,
是占有的标志。——就贵族的、旧贵族的词义上的婚姻来说,要义在于一个种族的培育
(今天还有贵族么?Quaeritur[有人问道]),——也就是说,关键在于维护一个牢固的、
确定的统治者类型:男男女女都为这个观点作出了牺牲。显然,在这里爱情决不是第一要求,
恰恰相反!而且甚至也不是那种互为的善良意志的尺度,后者决定了好的民法婚姻。
首先决定了一个种族的利益的,而且高于一个种族的——乃是等级。
这样一个高贵的婚姻概念在任何健康的贵族制度中流行,在古代雅典,也在十八世纪的欧洲。
面对它的冷酷、严厉和精打细算,我们会有些许战栗,我们这些带有敏感心灵的温血动物,
我们这些“现代人”呵!正因为这样,根据这个字眼的伟大理解力来看,
作为热情(Passion)的爱情是为贵族圈子发明的,而且就在贵族圈子里,
——在那里,强制、匮乏恰恰是最大的……
4[7]
——“疾病使人变善”:这个著名的断言,是人们在任何时代都可以见到的,
而且既出于智者之口,同样也出于民众之口,令人深思。我们不妨就此断言的有效性来追问一下:
道德与疾病之间可能存在着一条因果纽带吗?大而观之,“人的改善”,
例如上个世纪发生的对欧洲人的不可否认的温和化、人性化、好心肠化——
难道竟是一种长期的隐蔽或者不隐蔽的苦难、失败、匮乏、萎靡的结果吗?
是“疾病”使欧洲人“变善”了?或者换种问法:我们的道德心——我们现代欧洲温柔的道德性,
人们可以拿它与中国人的道德心作一比较——是一种生理衰退的表现吗?……因为人们不能否认,
历史上的每个点,当“人”以特别华美和强大的类型表现出来时,
立即就会具有一种突发的、危险的、火爆的特征,有了这种特征,人性就会恶化;
但也许,在那些可能表面看来不同的情形下,恰恰只缺乏勇气或者精细,
去把心理学推向深处,并且即便在那里也还抽取出一个普遍的定律:
“一个人感觉自己愈健康、愈强壮、愈充沛、愈有成就、愈有进取心,
〈他〉也就愈是变得‘不道德’”。一个令人难堪的想法!我们完全不该沉湎于这个想法!
然而,假如我们怀着这个想法向前再走一小步,我们就会多么惊讶地看到未来!
我们竭尽全力要求推进的事情——人性化、“改善”、不断增长的人类“文明”——
难道世上还会有比这更为昂贵的代价吗?没有比德性更为昂贵的了:
因为有了德性,人们最后就会把大地当作医院:而所谓“人人都是大家的护士”,
或许就是智慧的最后结论。当然啰,这样的话,人们或许就有了那种孜孜以求的“世界和平”!
但同样也就少有“相互欢喜”了!少有美、纵情、冒险、危险了!
少有使人们还值得在大地上生活的“功业”了!呵!根本就不再有“作为”了!
一切伟大的功业和作为,一切依然持存、没有为时间的波涛所冲走的伟大功业和作为——
难道它们不都是最深意义上的伟大的非道德性吗?……
4[8]
一种信仰的单纯力量,根本还不能在其真理性方面保证什么,
甚至可能从最理智的东西中慢慢地、慢慢地制作出一种极度的愚蠢:
这就是我们关于欧洲人的真正洞见,——有了这种洞见,无论在哪个地方,
似乎吃了许多亏之后,我们变得富有经验、备受煎熬、已经学乖了、变得智慧了……
“信仰带来福乐”:好吧!至少偶尔如此罢!但无论如何,信仰都使人愚蠢,
尽管在比较少见的情形下,它不是愚蠢,它自始就是一种聪明的信仰。
每一种长久的信仰最终都会变得愚蠢,这意思是说,以我们现代心理学家的清晰性来表达,
它的根基沉入“无意识”之中,消失于其中了,——此后它不再有自己的根基,
而是依据于情绪了(也就是说,在急需帮助的情况下,它让情绪为自己而斗争,
而不再让根基为自己而斗争)。假定人们可以弄清楚何者是人间存在的最受人相信的、
最长久的、最无争议的信仰,那么,人们就很有可能猜测,它同时也是最深刻的、
最愚蠢的、“最无意识的”、最好地抵御了根基的、最长久地离弃了根基的信仰。——
姑且承认这一点罢;但这种信仰是何种信仰呢?——哦,你们这些好奇的人啊!
不过,一旦我投身于对谜语的破解,我就要做得合乎人情,就要快快给出谜底,
——人们是不会如此轻易地预先把它告诉我的。
人首先是一种有判断能力的动物;而在判断中,隐藏着我们最古老和最持久的信仰,
在一切判断中都有一种根本性的持以为真和断言,一种确信,确信某物如此而非别样,
确信人在这里真的已经“认识到”:在每个判断中被无意识地信以为真的东西是什么?
——我们有权在主语与谓语、原因与结果之间作出区分——这是我们最强大的信仰;
其实从根本上讲,甚至对原因与结果、conditio[制约]与conditionatum
[被制约]的信仰,也只不过是前一种普遍信仰的一个个案,
即我们对主语与谓语的原始信仰的一个个案(也就是作为这样一个断言:
每一个结果都是一种活动,每一个有条件制约的东西都以一个起制约作用的条件为前提,
每一种活动都是以一个行动者、简言之即一个主体为前提的)。
难道这样一种对于主语和谓语概念的信仰不是〈一大愚蠢吗?〉
1886年夏至1887年秋
5[3]
在我们的无知开始之处,——在我们再也看不到什么的地方,我们就投放一个词语,
例如“我”这个词、“行为”这个词、“遭受”这个词:这些也许就是我们的认识的地平线,
但决不是“真理”。
5[4]
康德批判哲学的可疑污点也渐渐为粗笨之人看见了:
康德再也无权区分“现象”与“自在之物”——他自己剥夺了自己的这种权利,
再也不能以这种常见的旧方式来区分两者了,因为他拒斥了那种从现象推出现象之原因的推论,
认为这是不允许的——按照他对因果性概念及其在纯粹现象内的有效性的理解:
而另一方面,这种理解又已经预示着那种区分,就仿佛“自在之物”不只是被推导出来的,
而是被给予的。
5[10]
什么是“认识”?把某种陌生的东西归结为某种已知的、熟悉的东西。第一原理:
我们已经习惯的东西就不再被我们视为谜团、问题。对新鲜、令人诧异之物的感受的麻木化:
一切依照规律发生的事情在我们看来就不再是可疑的了。因此,寻找规则乃是认识者的第一本能:
而自然地,借助于对规则的确定根本就没有什么得到“认识”!——于是就有了物理学家的迷信:
凡在他们能坚持的地方,也就是说,凡在现象的规则性允许应用简约的公式之处,
他们就以为,那就是得到了认识。他们感受到“可靠性”:但在这种理智的可靠性背后,
却隐藏着对一种恐惧的安抚:他们想要规则,因为他们解除了世界的恐惧性。
对不可计算之物的恐惧乃是科学的隐含本能。
规则性对疑问性的(亦即恐惧性的)本能具有麻痹作用:“说明”,
也就是指明一个发生事件的规则。对“规律”的信仰乃是对任意之物的危害性的信仰。
信仰规律的善良意志促使科学取得胜利(特别是在民主时代里)
5[14]
科学的发展越来越把“已知之物”消解于某个未知之物中:
但它所意愿的恰恰是相反的东西,而且是从那种要把未知之物归结于已知之物的本能出发的。
总而言之,科学准备了一种自主的无知,一种感觉,即:“认识”根本不会发生,
梦想“认识”发生乃是一种傲慢自大,更有甚者,我们丝毫没有留下什么概念,
哪怕只是把“认识”当作一种可能性来承认——“认识”本身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观念。
我们把人类古老的神话和虚荣转渡为一个冷酷的事实:自在之物是没有的,
“自在的认识”同样也不允许成为概念。“数字和逻辑”(Zahl und Logik)造成的诱惑
“规律”造成的——
“智慧”作为摆脱透视性估价(亦即“权力意志”)的尝试,
乃是一个敌视生命的和消解性的原则、征兆,就像在印度人那里,等等。占有力量之弱化。
5[15]
人们越是做出努力,把一切都转渡为我们感官中僵死而无生命的东西
(例如把一切都消解于运动等等之中),
〈那〉就越是可以把我们的感官所提供的一切所见所闻都消解于我们生命的机能中,
也就是作为欲求、感知、情感等等。
5[22]
基本答案:
我们相信理性:但理性乃是苍白概念的哲学,语言乃是根据最幼稚的偏见构造起来的
现在我们把不和谐和问题穿凿附会地加入事物之中,
因为我们唯以语言形式进行思维——因此相信“理性”的“永恒真理”(例如主词、谓词等等。
如果我们不愿意在语言的强制下进行思维,那我们就会停止思维,
我们恰恰还会达到那种怀疑,即在这里把一种界限看作界限。
理性思维乃是一种根据我们不能摆脱的模式进行的阐释。
5[61]
一个时刻,人有充裕的力量为自己效劳的时刻:科学旨在引发这种自然奴隶制。
于是人就能获得闲情逸致:造就自身,成为某种新的更高级的东西。新的贵族统治
于是就有大量德性存活下来,它们现在成了生存条件。
不再需要特性,因而就失去它们。
我们不再需要德性:因而我们就失去它们。无论是关于“统一必不可少”的道德,
关于灵魂得救的道德,还是关于不朽的道德:都是一种手段,
一种使人有可能达到巨大的自我抑制的手段(通过一种巨大的恐惧情绪:::
形形色色的困厄,人是通过它们的培育而成形的:困厄教人劳动、思考、克制自己
生理净化和强化
新的贵族统治需要一个对立面,需要斗争对手:它必须具有一种可怕的紧迫性,
自我保存的紧迫性。
人类的两种未来:
1)平庸化的结果
2)有意识的突出、自我塑造
一种制造鸿沟的学说:它保存最高等的和最低等的种类(它摧毁中等种类)
以往的贵族统治,宗教的和世俗的,都丝毫没有表现出对一种新贵族统治的必然性的反对。
关于支配性构成物的理论,代替:社会学
5[63]
人们不应该虚构虚假的人物,例如,不该说“自然是残酷无情的”。
要径直认识到:并不存在这样一种负有责任的中心人物,放轻松些吧!
人性的发展。A. 赢获凌驾于自然的权力,而且为此也要赢获凌驾于自身的某种权力。
为了在与自然和“野兽”的斗争中使人得以实现,道德是必须的。
B. 如果已经争得了凌驾于自然的权力,那么人们就能利用这种权力,
以便自由地进一步培养自己:强力意志作为自我提高和强化。
欧洲虚无主义。
伦策海德(12)1887年6月10日
一
基督教的道德假设提供了何种优势?
1)它赋予人一种绝对的价值,与他在生成和消逝之流中的渺小和偶然相对立
2)它效力于上帝的律师,因为它留给这个世界(尽管有痛苦和祸害)完满性的特征,
——包括那种“自由”——祸害显现为完全的意义。
3)它确定一种关于人身上的绝对价值的知识,
并且因此赋予他恰恰对最重要之物来说适当的认识
它防止人把自己当作人来鄙弃,防止人袒护生命,防止人怀疑认识:
它是一种保存手段;——总而言之:道德乃是反对实践的和理论的虚无主义的一大手段。
二
可是,在把道德培养起来的各种力量中,有一种叫真诚性:
这种真诚性最终会反对道德,揭示道德的目的论,道德的利害观——
人们对这种长期的根深蒂固的欺骗感到绝望,怀疑自己能否摆脱之;
而现在,对这种欺骗的认识正在起着兴奋剂的作用。有关虚无主义。
眼下我们要查明我们身上的需求,它们是由长期的道德解释培植起来的,
现在作为对非真实性的需求向我们表现出来。而另一方面,
它们似乎正是维系价值的东西,我们就是为了它们而经受生活的。
这样一种对抗性,即对我们认识的东西不能估价和重视,
而对我们想要欺骗自己的东西再也不允许估价和重视:——得出一个消解过程。
三
事实上,我们不再多么需要反对第一种虚无主义的手段了:
在我们欧洲,生命不再是那样不确定、偶然、荒唐。这样一种对人的价值、
对祸害的价值等等的巨大增扩,现在不是多么需要了,
我们忍受着对这种价值的巨大减低,我们可以承认大量荒唐和偶然:
人已经取得的权力现在允许一种对培育手段的削减,而这其中,
道德的阐释曾是最强大的培育手段。“上帝”是一个太过极端的假说。
四
不过,极端的立场并没有被缓和的立场所取代,而倒是又被极端的、
但颠倒了的立场取而代之了。而且这样一来,
如果我们不再能坚持对上帝的以及一种本质上道德性的秩序的信仰,那么,
对自然的绝对非道德性的信仰、对无目的状态和无意义状态的信仰,
就成了心理学上必然的情绪。虚无主义现在表现出来,
并不是因为此在的痛苦比以前更大了,而是因为人们根本上对包含在祸端中、
实即在此在中的一种“意义”采取了不信任的态度。一种阐释崩溃了;
但因为它被视为这样一种阐释,所以看起来,仿佛此在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仿佛一切都是徒劳的。
五
说这种“徒劳!”乃是我们当代虚无主义的特征,这一点还有待证明。
对我们早先的价值评估的怀疑一直上升到这样一个问题:
“难道所有‘价值’不是一个诱饵,一个使喜剧得以拖延下去、
而又根本接近不了答案的诱饵吗”?这种延续,带有一种“徒劳”、
没有目标和目的的延续,乃是最令人麻痹的想法,尤其是当人们理解下面这一点,即:
人们受到愚弄,但又没有力量不让自己受愚弄。
六
让我们来思量一下这个想法的最可怕形式:此在,如其所是的此在,
没有意义和目标,但无可避免地轮回着,没有一个直抵虚无的结局:“永恒轮回”。
此乃虚无主义的最极端形式:虚无(“无意义”)永恒!
佛教的欧洲形式:知识和力量的能量迫使人们达到这样一种信仰。
这是一切可能假设中最科学的假设。我们否定最终目标:
倘若此在有一个最终目标,则它必定是已经达到了的。
七
于是人们就理解了,这里所追求的是一个泛神论的对立面:
因为说“一切都是完美的、神性的、永恒的”,这同样也会迫使人们达到一种对“永恒轮回”的信仰。
问题是:随着道德的出现,连这样一种对万物的泛神论的肯定态度是不是也变得不可能了?
从根本上讲,确实只有道德的上帝被克服了。设想一个“超越善恶的”上帝,这有意义吗?
这种意义上的泛神论是可能的吗?莫非我们取消了过程中的目的观念,
而仍然对这个过程作了肯定?——倘若在那个过程的每个因素中都取得了某个东西,
而且始终是相同的东西,那么就会是这样的情形。
斯宾诺莎赢获了这样一种肯定态度,因为每个因素都具有一种逻辑的必然性:
而且,他以自己的逻辑基本本能战胜了这样一种世界性质。
八
但他的情况只是一个个案。每一种基本特征,作为一切事件之基础、
在任何事件中表现出来的每一种基本特征,倘若它被某个个体当作自己的基本特征来接受,
那就一定会促使这个个体欢欣鼓舞地去赞同普遍此在(Dasein)的每一个瞬间。
关键或许就在于:人们要带着欢悦把自身的这种基本特征当作好的、富有价值的。
九
现在,道德保护了生命,使之免于在这些被人强制和压迫的人们和阶层那里陷入绝望,
跃入虚无:因为对人的昏聩无能——而不是对自然的昏聩无能——
会产生出对生命的最绝望的愤世嫉俗。道德把掌权者、残暴者、
一般而言的“主人”当作敌人来对待,普通〈人〉必须得到保护而免受这些敌人的侵犯,
也就是说,普通人必须首先得到激励和强化。
因此,道德已经教人最深刻地仇恨和蔑视统治者的基本特征,即:他们的权力意志。
要废除、否定、瓦解这种道德:这或许就是给最令人痛恨的本能配备了一种相反的感觉和估价。
倘若受苦受难者、受压迫者失去了信仰,即相信自己具有一种蔑视权力意志的权利,
那么,他们就会进入毫无希望的绝望阶段。倘若这个特征对生命来说是本质性的,
倘若即便在那种“求道德的意志”中也只有这种“权力意志”伪装起来了,
甚至那种仇恨和蔑视也还是一种权力意志,那就会是上面所讲的情形了。
受压迫者或许已经看到,他们与压迫者是站在同一个地面上的,
压迫者在受压迫者面前并没有任何特权,并没有任何更高的地位。
十
倒是相反!生命中没有什么东西是有价值的,
除了权力等级——假定生命本身就是权力意志的话。道德保护了失败者,
使之免于虚无主义,因为道德赋予每个人一种无限的价值,一种形而上学的价值,
并且把它列入一种与世俗权力和等级制度不相配的秩序之中:道德教人顺从、谦恭等等。
假如对于这种道德的信仰趋于毁灭了,
那么,失败者就再也不会有自己的慰藉了——而且就会归于毁灭。
十一
这种归于毁灭表现为一种自取灭亡,一种对必须摧毁的东西的本能选择。
失败者的这样一种自我摧毁的征兆就是:自我解剖、中毒、迷醉、浪漫主义,
尤其是本能性的强制行动,人们正是以这种行动把强大者变成死敌
(——仿佛要把自己培育为自己的刽子手),求摧毁的意志,
后者乃是一种更深刻的本能的意志,自我摧毁的本能的意志,力求进入虚无之中的意志。
十二
虚无主义,乃是失败者不再有任何慰藉的征兆:他们为了被摧毁而去摧毁,
他们在解除道德之后,就不再有什么理由“屈从听命”了——
他们把自身置于对立原则的地基上,并且也在自己的角度意愿取得权力,
因为他们迫使强大者成为自己的刽子手。既然一切此在都已经丧失了“意义”,
那么,这就是佛教的欧洲形式了,即无为。
十三
这种“困厄”决没有变得更大些:相反!“上帝、道德、屈从”成了救药,
处于可怕的、深度的困苦层面上:积极的虚无主义出现在相对来讲十分有利地构成的情况中。
感到道德已经被克服了,这一点已然是以一种相当程度的精神文化为前提的;
而这种精神文化又是一种相当的富足生活。通过哲学见解的长期争执,
直到对哲学的无望怀疑,造成了某种精神上的困乏,
而这同样也表明那些虚无主义者在等级上决不是更为低下的。
人们可以想想佛陀出世时的处境。永恒轮回的学说或许有着高深莫测的前提
(正如佛陀〈的〉学说具有此类前提,例如因果概念等等)。
十四
现在,什么叫“失败”呢?主要在生理上,而不再在政治上。在欧洲(在所有阶层中),
最不健康的人的种类就是这种虚无主义的基础:他们会把对永恒轮回的信仰感受为一种诅咒,
受了这种诅咒,人们就不再对什么行为畏畏缩缩了:不是被动地消除,
而是要把在此程度上无意义和无目标的一切东西都消除掉,尽管这只是一种痉挛,
一种盲目的暴怒,因为人们已经认识到,一切都永恒地存在了——
也包括这种虚无主义和摧毁欲的要素。——这样一种危机的价值就在于,
它能净化,它能把相近的元素集中在一起,并且使它们相互腐败,
它能把共同的使命分派给思维方式相互对立的人们——也把这些人中间比较虚弱、
比较不可靠的人们揭露出来,因而从健康的观点出发,发起一种力量等级制:
把命令者认作命令者,把服从者认作服从者。当然啰,撇开了一切现存的社会制度。
1886年底至1887年春
7[2]真理和谬误的价值
我们的估价的起源:源于我们的需要
我们的表面上的“认识”是不是也只能在更老旧的估价中去寻找,后者已经如此牢牢地被吞食了,
以至于它们已经成了我们的基本组成部分?以至于真正说来,
只有较新鲜的需要与最老旧的需要的结果动手打架了?
世界如此这般地被看待、被感觉、被解释,使得有机生命在这种解释的透视角度中得到保存。
人不只是一个个体,而是在某一条确定路线上繁衍下去的总体有机物。
人持存着,这已经表明,一个阐释种类(尽管是不断扩展的阐释)也持续下来了,
阐释系统并没有发生变化。“适应”。
我们的“不满”、我们的“理想”等等,也许就是这种被吞食的阐释、我们的透视性观点的结果;
也许有机生命终将毁灭于此——正如机体的分工同时也造成各个部分的萎靡和弱化,
终于导致整体的死亡。有机生命的灭亡就像个体的灭亡一样,目的必定都是为了它的最高形式。
7[6]善人
谦逊的危险。——在无论是我们的力量还是我们的目标都没有决定性地进入我们的意识的时候,
就过早地去适应一个环境,适应由偶然性把我们置入其中的任务、社会、日常秩序和劳动秩序;
由此争得的过早的良心安全感、舒适感、共同感,这种过早的谦逊,作为对内外骚动的摆脱,
它讨好、纵容情感,并且以最危险的方式压制情感;按照“与自己同类”的方式学会尊重,
就仿佛我们自己心中没有了设定价值的尺度和公理似的,对趣味(它也是一种良心)
的内在声音做出同样估价的努力,成为一种可怕的、精致的羁束:
如果爱和道德的一切纽带的突然崩裂最终并没有引发大爆炸,那么,
这样一种精神也就会萎靡、缩减,变得阴阳怪气、精打细算。——对立的东西已经够糟的了,
但始终还好些:苦于它的周遭环境,苦于这种环境的赞扬以及拒斥,从中受到伤害,
开始溃烂,而又没有透露出来;以无意的怀疑态度来抵御这种环境的爱,学会沉默,
也许人们是通过讲话来隐藏这种沉默,为了一时的喘息、流泪、
高雅的慰藉而创造一个隐匿之所和猜测不到的孤独——直到人们终于变得足够强壮,
能够说:“我与你们又有何干系啊?”并且走他自己的路。
德性作为恶习是如此危险,因为人们从外部让它们作为权威和法律横行于世,
并且并没有从自身而来把它们生产出来,就像权利那样,
后者作为极其个人的正当防卫和急需品,作为恰恰属于我们自己的此在和善行的条件,
是我们所认识和承认的,至于其他人是否与我们一道在相同的或者不同的条件下成长,
那是无关紧要的了。这样一个关于非个人地被理解的、客观的德性的危险性的条例,
也适合于谦逊:许多出类拔萃的人物就毁于谦逊。
有一些心灵在变得强硬的时候才有意义。对于此类心灵来说,谦逊的道德性乃是最恶劣的软化。
7[25]
反对达尔文主义。
——器官的用处并不说明它的形成,恰恰相反!
——一个特性得以形成的年代是极其漫长的,这种特性并不保存个体,
对个体是没有好处的,至少在与外部环境和敌人的斗争中是这样
——到底什么是“有用的”呢?人们必须问:“是对于什么有用的?”例如,有利于个体延续的东西,
或许对个体的强壮和富盛是不利的;能保存个体的东西,或许同时也会使个体固定下来,
使个体停滞不前。另一方面,一种缺失、一种退化,也可能是极有用的,
因为它能对其他器官发挥刺激作用。同样地,一种困境也可能成为生存条件,
因为它会使某个个体降低到集约而不至于挥霍的程度。
——个体本身作为各个部分的斗争(围绕食物、空间等等的斗争):
它的发展系于个别部分的胜利、优势地位,系于其他部分的萎缩、“器官形成”
——在达〈尔文〉那里,“外部环境”的影响被荒唐地高估了;
生命过程的本质要素恰恰是巨大的塑造力量、自内而外创造形式的力量,
这种力量消耗、榨取“外部环境”……
——自内而外构成的新形式并不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形成的,但在各个部分的斗争中,
一种新形式如果与某个局部益处没有联系就不会长期存在下去,
进而根据使用越来越完满地组织起来
——倘若只有持久地证明自己有用的东西才保存下来,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危害性的、
摧毁性的、分解性的能力、无意义之物、偶然之物,——
7[28]
强壮的人,在一种强壮的健康本能方面强大的人,他消化自己的行为就像消化一日三餐;
他甚至对付得了不易消化的食物:不过在大事情上,有一种完好而严格的本能引导着他,
使他不做任何违心之事,正如他不吃不对自己胃口的东西。
7[28]
强壮的人,在一种强壮的健康本能方面强大的人,他消化自己的行为就像消化一日三餐;
他甚至对付得了不易消化的食物:不过在大事情上,有一种完好而严格的本能引导着他,
使他不做任何违心之事,正如他不吃不对自己胃口的东西。
1887年秋
9[34](26)
工人应当像战士那样学会感受。有一份酬金,一份工资,但得不到支付!
付清与业绩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相反,要按其特性来为个人定位,
使之能够做出他职责范围内的最佳业绩。
9[66](49)
价值重估——这是什么意思呢?必须是那些自发的运动全都在场,新的未来的、更强大的运动:
只不过它们还带着错误的名称,受到错误的估价,而且还没有意识到自身
一种对已经达到的东西的勇敢意识和肯定
一种对陈旧估价的老套惯例的摆脱,
这些陈旧估价在我们已经达到的最美好和最强大的东西中使我们蒙受耻辱
9[77](56)
所有学说都是多余的,对它们来说,并非一切都已然取决于积蓄起来的力量和爆炸材料。
唯当那些为旧价值所折磨而又没有意识到的新需要、新需求的张力已经出现时,
才能达到一种对价值的重估,——
9[97](14)
我们不能同时肯定和否定同一件事情:这是一个主观的经验定理,
这里面没有表达出什么‘必然性’,而只表达出一种无能。
如果照亚里士多德看来,矛盾律是一切基本定律中最确定的,如果它就是最后的、
最基本的定律,构成一切证明的基础,如果其他所有公理的原则都包含在这个定律中,
那么,人们就应该更为严格地考量一下,它根本上已经预先假定了何种断言。
要么,它是对现实之物、对存在者作了某种断言,
好像人们早就已经从别的什么地方知道了这种东西,
好像相反的谓词是不能够被加在这种东西上的。要么,这个定律想要说的是:
相反的谓词不应当被加在这种东西上。这样的话,逻辑学或许就成了一种命令,
不是为了认识真实之物,而是为了设定和设想一个对我们来说应当称之为真实的世界。
简言之,悬而未决的问题是:逻辑学的公理适合现实吗?
或者,它们是为了首先给我们创造现实、‘现实性’这个概念而使用的标准和手段吗?
……不过,为了能够肯定前一个问题,如前所述,人们或许一定已经认识了存在者;
而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样。因此,这个定律并不包含真理的标准,
而是包含着对于应当被视为真实的东西的一个命令。
假如根本就没有这样一种自身同一的A,就像所有逻辑学(也是数〈学〉)
的定律以这个A为前提一样,而这个A或许已经是一种虚假性,那么,
逻辑学就不会以一个纯粹虚假的世界为前提了。实际上,我们相信这个定律,
是受那种似乎使它不断得到证实的无限经验认识之印象的影响。
“物”——这是A的真正基础:我们对物的信仰是对逻辑的信仰的前提。
逻辑学的A如同原子一样,是对“物”的一种重构……由于我们并没有理解这一点,
而且我们从逻辑学中取得了真实存在的标准,我们就已经上了路,
要把所有那些本质,实体、谓词、客体、主体、行动等等,都设定为实在性:
也就是构想出一个形而上学的世界,亦即“真实的世界”
(——但这个“真实的世界”再度成为虚假的世界……)
最本源的思维行为,即肯定和否定,持以为真和不持以为真,由于它们不仅以一种习惯,
而且也以一种正当性(Recht)为前提,所以,它们从根本上必须被持以为真或者不真。
它们已然受制于一种信仰,即相信我们是有知识的,相信判断能够真正切中真理:
——质言之,逻辑并不怀疑自己能够对自在的真实有所陈述(也就是说,
相反的谓词不可能与这种真实相适合)
这里起支配作用的是一种感觉主义的粗糙偏见:感觉会教给我们关于事物的真理,
——我不可能在同一时间言说同一个事物,说它是硬的又是软的
(“我不可能同时拥有两种对立的感觉”,这个本能的证据——十分粗糙而错误)。
抽象的不矛盾律起于下述信仰:我们能够构成概念,一个概念不仅标示某个事物的真实,
而且把捉住了这种真实……事实上,逻辑(如同几何和算术)
只适合于我们已经创造出来的虚构的真理。逻辑乃是一种尝试,
它企图按照一个由我们所设定的存在模式去把握现实世界,更正确地讲,
企图使现实世界能为我们所表述、计算……
9[139](21)
总而言之:要驾驭激情,而不是削弱或者根除激情!
意志的主人力量越大,激情就会获得越多的自由,多得多的自由。
“伟人”之伟大,是由于他的欲望的自由空间,是由于更大的权力,
后者善于使用这些宏伟的猛兽。
——文明的每个阶段上的“善人”都是既无危险、又大有用场的人:一种中心;
一种共同意识的表达,就是关于人们用不着害怕、但尽管如此却不可蔑视的人的意识……
教育:本质上是为了维护规则而用一种转移、引诱、病变而毁掉特殊者的手段。
这是冷酷的:但从经济角度看,却是完全合理的。至少在那个漫长时代里,——
教化:本质上是维护平庸者而建立反对特殊者的趣味的手段。
一种具有特例、试验、危险、差别的文化,
乃是一种伟大的力量财富的结果:任何贵族文化皆倾向于此。
唯当一种文化必须控制住一种力量的过剩时,在它的土地上才可能有一座奢侈文化的温室——
10[45](175)
人们应当逐步地缩小和界定道德王国;既然本能极长时期里都被冠以虚伪的德性美名,
人们就应当澄清真正的在此运作的本能,并且对本能表示敬意;
人们应当出于对自己越来越专横地宣扬的“正派性”的羞耻心而忘却那种想否认
和毁损自然本能的羞耻。这乃是力量的尺度,可以衡量人们能够在何种程度上放弃德性;
而且,或许要设想一个高度,在此高度上,对“德性”概念的感受会完全改变,
以至于它听起来就像德性(virtù),文艺复兴时期的德性,摆脱伪善的德性。
可是暂时地——我们离这个理想还多么遥远啊!
道德领域的缩小:此乃道德进步的一个标志。凡在人们还不能进行因果思考的地方,
人们就以道德方式进行思考。
10[53](182)
十九世纪人类的自然化过程
[——十八世纪是优雅、精致、宽宏(généreux sentiments)的世纪]
不是“回归自然”:因为当时还根本没有一种自然的人性。
具有非自然和反自然价值的经院哲学乃是常规,是开端;人在长期斗争后走向自然——
人决不会“回归”……自然:也即敢于成为像自然一样非道德的。
我们对宽宏感采取了粗暴的、直接的、完全的讥讽态度,尽管我们屈从于这种宽宏感。
更为自然的乃是我们的上流社会,富人、有闲者的社会:人们相互捕猎,
性爱是一种使婚姻在其中充当一种障碍和一种刺激的运动;人们消遣,
为享乐之故而生活;人们首先重视的是身体的优先性,人们好奇而大胆。
更为自然的乃是我们对认识的态度:我们具有最纯洁无邪的精神放荡(libertinage),
我们仇视庄严而肃穆的样式,我们对最受禁止的东西感到赏心悦目,
倘若我们在通向认识的道路上感到无聊,那么,我们就几乎不晓得认识的兴趣了。
更为自然的乃是我们对道德的态度。原则成为可笑的;毫无讽刺地,
再也没有人敢于谈论自己的“义务”了。不过,人们却重视一个有益的、
善意的信念(——人们在本能中看到了道德,贬斥其余——)。此外还有几个荣誉概念。
更为自然的乃是我们的政治态度:我们看到权力问题,
一定量的权力反对另一个一定量的权力的问题。
我们不相信一种不以权力为基础的权利能够得到实现:我们认为所有的权利都是征服。
更为自然的乃是我们对伟大的人和事的重视:我们把激情看作一种特权,
凡没有包含大犯罪的地方,我们根本不会感到什么伟大;
我们把一切伟大存在都设想为一种置身于道德关联之外的行为。
更为自然的乃是我们对自然的态度:我们再也不是为了“清白”、“理性”、
“美”的缘故而热爱自然,我们巧妙地把自然“妖魔化”和“愚蠢化”。
可是,我们并没有因此而蔑视自然,倒是感到自己从此以后在自然中更为亲切和熟稔了。
自然并不谋求德性:我们因此敬重自然。
更为自然的乃是我们对艺术的态度:我们并不要求艺术制造美丽的虚假谎言等等;
时下占上风的是粗暴的不动声色地下断言的实证主义。
总而言之:有迹象表明,十九世纪的欧洲人较少对自己的本能感到羞愧;
他们已经迈出了一大步,可望有朝一日承认自己无条件的自然性,即自己的非道德性,
毫无怨恨:相反地,他们强壮到足以独自经受这一景象。
在某些人听来,这就仿佛是腐化的推进:而且确实地,人类并没有接近卢梭所讲的“自然”,
而是在他断然拒斥的文明方面〈迈进了〉一大步。我们强化了自身:
我们又接近于十七世纪了,尤其是十七世纪末的趣味(当古、勒萨热、勒尼亚尔)
10[60](188)
与音乐相比,所有通过话语的传达都具有无耻的特性;
词语使人浅薄而愚蠢;词语使人失却人格:词语使非同寻常者变得平庸不堪。
10[71](196)
这些女人们,她们殷切期待着教士或者市长大人给她们许可,允许她们去满足自己的性欲,
同时放弃总是只在一个男人身上满足自己的性欲的诺言
性欲的满足与后代繁殖问题是两件根本不同的东西,两种根本不同的兴趣,
“婚姻”就如同一切制度一样,是某种根本性的欺骗……
10[112](36)
任何一个社会都有此倾向,即把它的敌人贬为漫画,而且可以说绝其食粮逼其投降,
——至少是在其观念上。例如,我们的“罪犯”就是这样一幅漫画。
在罗马—贵族政体的价值制度中间,犹太人被还原为漫画。在艺术家中间,
“庸人和市民”成为漫画;在虔信者中间,不信神者成为漫画;在贵族中间,
民众成为漫画。在非道德论者中间,道德家成为漫画:例如,在我这里,柏拉图就成了漫画。
10[124](40)
关于最普遍之物的思索总不免是落后的:例如,有关人类的终极“愿望”,
哲学家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把它当作问题来对待过。他们全体天真地着手对人的“改善”,
就仿佛我们通过某种直觉就会超脱这样的问题:为何之故就要“改善”呢?
人变得更有德性,或者更聪明,或者更幸福,这何以是可想望的呢?
假如人们根本就不知道人的“为何之故?”(Warum?),那么,
任何这样的意图就都是毫无意义的;而如果有人想要这一个,天晓得,
也许他就不可以要另一个了?……德性的增长与聪明和见识的增长是同步一致的吗?
Dubito[我怀疑]:我自会有太多的机会来作出相反的证明。
难道严格意义上作为目标的德性事实上不是一直就与幸福处于矛盾之中吗?
而另一方面,难道德性就不需要不幸、匮乏和自虐,以之为必要的手段吗?
而且,倘若至高的见识就是目标所在,那么,莫非人们恰恰因此不必拒绝幸福之提升吗?
并且因此不必选择危险、冒险、怀疑、诱惑,以之作为通向见识的道路?……
还有,如果人们想要幸福,那么,人们也许就不得不与“精神的贫者”为伍了。
10[158](264)
“思想着:故有思想者”:此乃笛卡尔之论证的结果。
然而,这就意味着已经把我们对于实体概念的信仰设定为“先天真实的”
(wahr a priori)了:——如果思想着,那就必定有“进行思考”的某个东西,
但这简直就是我们为某个行为设定一个行为者的语法习惯的一个表达。
质言之,这里已经作出了一个逻辑—形而上学的假设——而且不光是断言……
借助于笛卡尔,人们并没有达到某个绝对确定之物,而只是达到了某种十分强大的信仰的事实
如果人们把这个原理归结为“思想着,故有思想”,那么,
人们所作的只是一种单纯的同义反复:而且恰恰是成问题的“思想的实在性”
没有被触及到——也就是说,以这种形式,是不可能拒斥思想的“虚假性”的。
而笛卡尔原来想要的东西是:思想不仅具有一种虚假的实在性,
而且具有一种自在的实在性。
10[165]
〈(268)〉
教会的滥用败坏了什么:
1)禁欲:人们几乎还没有勇气,去揭露为意志教育效力的禁欲的自然功利性,
它的不可或缺性。我们荒唐的教育界(呈现在它眼前的乃是作为规整模式的“可用的国家公仆”)
相信有了“课程”、有了脑力训练就足够了;他们甚至理解不了,
首先必须有另一种东西——意志力的教育;人们要通过所有的考试,唯独不要这门主课:
人们是否能够意愿,人们是否可以许诺:年轻人甚至连对自己的本性这样一个最高价值
难题的疑问和好奇都没有产生,就要完成学业了
2)斋戒:在任何意义上,甚至作为手段,用来维持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精细享受能力
(例如,暂时〈地〉不读书;再也不听音乐;不再和蔼可亲;
人们也必须为自己的德性拥有斋戒日)
3)“僧侣”,暂时离群索居,例如严拒通信;一种最深刻的自我沉思和自我重新发现,
它并不想避开“诱惑”,而是想避开“义务”:摆脱环境的循环舞蹈(Cirkeltanz),
摆脱那些容易腐败的细小习惯和法则的专横统治;
一场针对在单纯反应中浪费我们力量的做法的斗争;一种给予我们的力量以时间的尝试,
使之积聚起来,重新成为自发的。仔细看看我们的学者们吧:他们只还消极地思考,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通过读书才能思考
4)节日。为了不至于把基督教徒和基督教价值的现时在场感受为一种压力
(在此压力下,任何真正的节日气氛都见鬼去了),人们就必须是十分粗鄙的。
在节日里包含着:自豪、忘情、放纵;对各色各样的严肃性和市侩气的嘲弄;
一种出于动物般的充沛和完美而达到的对自身的神性肯定——
纯然是一些耶稣基督不能坦白地表示肯定的状态。
节日乃是地道的异教。
5)面对自己的天性毫无勇气:装扮成“道德性”——
为了赞成自己身上的某种情绪,人们无需任何道德公式
衡量人们能够在何种程度上肯定自己的天性的尺度,
——人们必须在多大或者多小程度上求助于道德……
6)死亡
第13卷
1887年11月至1888年3月
11[30](309)
当人们理解了,万物如何如其应当发展那样真正地发展,
每一种“不完满性”以及对“不完满性”的苦恼属于至高的愿望,这时候,
人们就赢得了考察的高度,得以鸟瞰一切……
11[31](310)
未来欧洲人的总面貌:绝顶聪明的奴隶,极其勤劳,根子上十分谦和,过度好奇,
多重性格,娇生惯养,意志薄弱——那是一种世界主义的情绪混乱和心智混乱。
从这种人身上怎么可能突现出一个更强大的种类呢?这样一个具有古典主义趣味的种类?
古典主义趣味:那就是力求简化、强化的意志,力求幸福可见性的意志,
力求恐怖的意志,敢于袒露心理的勇气(——简化乃是力求强化的意志的结果;
使幸福成为可见的和心理的袒裸,乃是力求恐怖的意志的结果……)。
为了挣脱那种混乱状态而达到这样一种形态构成——为此就需要一种强制:
人们必须作出选择,要么走向毁灭,要么获得成功。
一个绚丽的种族只可能从可怕而强大的开端中产生。问题在于:
二十世纪的野蛮人在哪里呢?显然,他们只有在巨大的社会主义危机之后才会形成和巩固起来,
——他们将是能够做到对自己极其严酷、并且能够保障最长久的意志的分子。
11[36]
你的权力量决定你的等级;剩下的就是怯懦了。
11[71](329)
痛苦和快乐是可以设想的最愚蠢的判断表达方式。当然这并不是说,
以此方式表现出来的判断一定是愚蠢的。摈弃一切论证和逻辑性,
在向一种热烈的占有欲或者排斥进行还原过程中的肯定或否定,一种命令性的、
具有明显功利性的缩简:此乃快乐和痛苦。它们的起源在于理智的总领域;
它们的前提乃是一种无限加速的感知、规整、概括、推算和推论:
快乐和痛苦始终都是结局现象,而非“原因”……
快乐和痛苦能激起什么呢?关于这一点的裁定取决于权力的程度:
就微弱量的权力来说,作为危险和要求迅速防御的强制力表现出来的同一个东西,
在一种对于权力丰富性的更大意识中,可能产生一种肉欲的刺激,一种快感。
所有快感和不快感已然以一种根据总有益性、总有害性所作的衡量为前提了:
也就是一个领域,在其中发生了对一个目标(状态)的意愿以及对相关手段的选择。
快乐和痛苦决不是“原始的事实”
快感和不快感乃是意志的反应(情绪),在其中,
理智〈的〉中心把某些已经出现了的变化的价值固定为总价值,同时也作为反作用的开始。
11[73](331)
“价值”的观点就是鉴于生成范围内生命之相对延续的复合构成物的保存—提高之条件的观点:
——:没有什么经久不变的最终的统一体,没有原子,没有单子:即使在这里,
“存在者”也只是我们置入其中的,(出于实际的、功利的透视主义原因)
——“支配性构成物”:支配者的范围持续地增大或者阶段性地增减;
或者,在状态(营养)的有利和不利条件下
——“价值”本质上是此类支配性中心的增扩或缩减的观点(无论如何,
此类支配性中心都是“杂多”,而“统一体”在生成之自然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一定量的权力,一种生成,只要其中丝毫没有“存在”之特征;只要
——语言的表达手段无法表达生成:不断地设定一个比较粗糙的持存〈者〉、“事物”等等的世界,
这乃是我们不可替代的保存需要。相对地,我们可以谈论原子和单子;
而确定无疑的是,最微小的世界从延续来说是最经久不变的世界……
没有什么意志:有的是不断地增加或者丧失掉自己权力的意志草案(Willens-Punktationen)
11[75](333)
意志的满足并不是快乐的原因:我特别要与这种极端肤浅的理论作斗争。
那是对最切近事物所做的荒谬的心理学上的伪币制造……
相反,意志意愿前行,总是要一再制服阻挡它前进的障碍。
快乐感恰恰在于意志的不满足,在于意志如果限制和抵抗就得不到充分满足……
“幸福者”:群氓理想
11[76](334)
我们的欲望(例如饥饿、性欲、运动欲)的常轨不满,
本身根本就不包含任何令人沮丧的东西;而毋宁说,这种不满会对生命感产生刺激作用,
就像小小的痛苦刺激的每个节律都会强化生命感,尽管这也是悲〈观主义者〉
向我们唠叨不已的:这种不满不是使生命索然无味,而是生命的伟大兴奋剂(Stimulans)。
——也许人们可以把一般快乐称为微小的痛苦刺激的节律……
11[87](341)
我想要索回我们赋予现实事物和想象事物的所有美和崇高,把它们当作人类的财富和产品:
作为人类最美的辩护词。人作为诗人,作为思想家,作为上帝,作为爱,作为权力——:
呵,关于人的君王般的慷慨大方,人把它赠送给事物了,为的是使自己贫困,
感到自己可怜!人赞赏和崇拜,而且善于对自己隐瞒他就是那个创造了自己所赞赏的东西的人,
这乃是迄今为止他最大的忘我无私。——
11[116](360)
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要探求在哪里某物是非道德的:如果他们判断说:“这是不公的”,
那么,他们是相信,人们必须把它废除和改变掉。相反地,
只要我还没有弄清楚某个事情的非道德性,我就会不得安宁。
如果我明白了这种非道德性,我就重又恢复了平衡。
11[122](365)
——无论在历史中,还是在自然中,还是在自然背后,我们都没有重新找到上帝,
这一点并没有使我们从中分离出来;使我们从中分离出来的是,
我们没有把受到敬仰的上帝感受为“神性的”,而是把它看作神圣的假面、
愚笨(Moutonnerie)、荒谬而可怜的蠢货(Niaiserie),看作诽谤世界和人类的原则:
质言之,我们否定上帝之为上帝。人类的心理欺骗的顶峰就在于:
〈按照〉他自己关于那种恰恰在他看来显得善良、智慧、强大、富有价值的东西的褊狭尺度,
把自己视作一个作为开端和“自在”(An-sich)的动物——而同时撇开使无论何种善、
无论何种智慧、无论何种权力得以持存和获得价值的整个因果性。
简而言之,就是把那些具有最后和最受限制之起源的因素设定为并非形成的,
而是“自在的”,甚至竟是一切形成过程的原因……如果我们从经验出发,
从一个人明显地超出了人类尺度这样一种情形出发,那么我们就会看到,
任何一种高度的权力本身都包含着摆脱善和恶的自由,同样也包含着摆脱“真”和“假”的自由,
而且对于善所要求的东西,是不能给予考虑的:
我们又一次把这同一个东西理解为一切高度的智慧——善与真实性、公正、
德性以及其他的民众微弱估价一样,都在智慧中被扬弃了。最后是所有高度的善本身:
善已然以一种精神上的近视和粗俗为前提,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难道善不是同样地也以一种无能为前提,即人类无能于着眼长远来区分真与假、利与弊吗?
更不待说一种高度的权力为最高的善所控制就会带来最有害的后果(即“对祸害的废除”)?
——实际上,人们只要来看看,“爱之上帝”对自己的信徒们灌输了什么样的倾向:
他们要为“善”而毁灭人类。——事实上,鉴于世界的现实性质,
这同一个上帝已经证明自己是极其近视的、邪恶的和昏聩无能的上帝:
由此可见上帝的构想有多少价值。
确实,知识和智慧本身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善同样也是没有价值的:
人们总是首先还必须有一个使此类特性获得价值或者非价值的目标——可能存在着一个目标,
由之出发,一种极端的知识表现出一种高度的非价值(Unwerth)
(诸如当极端的欺蒙成为生命提高的前提之一时;同样地,
当善仿佛使伟大欲望的弹簧疲软而乏力时……
既然给定了我们人类生命的本相,基督教式的所有“真理”、所有“善”、所有“神圣”、
所有“神性”,直到现在都表明自己一直是巨大的危险——时至今日,
人类依然处于危险当中,大有可能因一种背逆生命的理想性而招致毁灭
11[132]
——人应当怎样:这话在我们听来就像“一棵树应当怎样”一样乏味
11[156]
人们谈论社会契约的“深度不公”:仿佛此人出身好而那人出身不好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一种不公正;
或者,仿佛此人天生有这些性格而那人天生有那些性格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一种不公正……
这是我们必须无条件反对的。“个人”这个错误的概念造成了这种胡说八道。
把人与他在其中生长的环境隔离开来,并且把他当作一个“灵魂单子”,
可以说单纯地把他置入其中,或者任其落入其中:此乃可耻的灵魂形而上学的一个结果。
没有谁赋予人以特性,无论是上帝还是人的父母都不曾有此作为;
人存在(ist),人如此这般地存在着,人在此种环境里存在,没有谁能对此负责……
人现在所表现出来的生命红线,是不能从他曾是和必须是的一切分离出来的:
由于人并不是一种长期意图的结果,从根本上来讲并不是一种力求某个“人的理想”
或者“幸福理想”或者“道德理想”的意志的结果,所以,说人要朝着某个方向“滚动”,
那就是荒谬的:就仿佛某个地方有某种责任似的。
“苦难者”的反抗,针对
上帝
社会
自然
祖先
教育,等等
虚构了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责任和意志形式。在根本就没有正义和非正义的先决条件的情况下,
人们不应该谈论一种非正义。说一个心灵本来就与任何心灵相同——或者说应该相同:
这是一种极其糟糕的乐观主义幻想。值得想望的倒是反面的情形,
最大可能的不一样以及因此而来的摩擦、斗争和冲突:而幸好值得想望的就是现实!
1888年春
14[111]
作为颓废的哲学
一切道德教育当中的伟大理性始终都在于,人们在此力求达到一种本能的安全感:
从而使得无论是善的意图还是善的手段本身,都不能首先进入意识之中。
正如士兵要操练,人也应当学会行动。实际上,这样一种无意识属于任何一种完美性:
甚至数学家也是无意识地运用他的组合或推论的……
那么,苏格拉底的反动意味着什么呢?他把辩证法推举为通向德性之路;
如果道德不能合逻辑地自我辩护,他就对之大加取笑……可是,道德恰恰属于辩证法的品质……
没有道德,辩证法就毫无用场!……引起羞耻感乃是完人的一个必要标志!……
当人们把可证明性当作个人优异德性的前提而置于首要地位时,就完全意味着对希腊本能的消解。
从事这样一种消解的类型,就是所有那些伟大的“美德家”和空谈家……
实际上,这就意味着:道德判断原是从其制约条件中生长起来的,
唯在其制约条件中才有其意义,而现在,人们把道德判断从其制约条件中、
从其希腊的和希腊政治的土壤根基中拔了出来,并且在高尚化的外衣下把它们非自然化了。
“善”、“正义”之类的宏大概念脱离了它们所属的前提:并且作为已经变得自由的“理念”,
成了辩证法的对象。人们试图在这些概念背后寻求一种真理,
人们把它们视为实体或者实体的标志:人们虚构了一个世界,
那是这些概念的家园,这些概念的发源地……
总而言之:这种胡闹在柏拉图那里已经登峰造极了……而这时,
人们也就必须虚构出一个抽象的—完美的人
善、正义、智慧、辩证法家——简言之就是这位古代哲学家的稻草人,
一棵失去了任何根基的植物;一种毫无确定的、规整的本能的人性;
一种用各种理由“证明”自己的德性。
完全荒谬的自在“个体”!最高的非自然(Unnatur)……
简言之,对道德价值的非自然化,结果是创造了一种蜕化的人之类型——“善人”、
“有福者”、“智者”
苏格拉底是人类历史上最深刻的反常(Perversität)因素作为颓废的哲学
一切道德教育当中的伟大理性始终都在于,人们在此力求达到一种本能的安全感:
从而使得无论是善的意图还是善的手段本身,都不能首先进入意识之中。
正如士兵要操练,人也应当学会行动。实际上,这样一种无意识属于任何一种完美性:
甚至数学家也是无意识地运用他的组合或推论的……
那么,苏格拉底的反动意味着什么呢?他把辩证法推举为通向德性之路;
如果道德不能合逻辑地自我辩护,他就对之大加取笑……可是,
道德恰恰属于辩证法的品质……没有道德,辩证法就毫无用场!……
引起羞耻感乃是完人的一个必要标志!……
当人们把可证明性当作个人优异德性的前提而置于首要地位时,
就完全意味着对希腊本能的消解。从事这样一种消解的类型,
就是所有那些伟大的“美德家”和空谈家……
实际上,这就意味着:道德判断原是从其制约条件中生长起来的,
唯在其制约条件中才有其意义,而现在,人们把道德判断从其制约条件中、
从其希腊的和希腊政治的土壤根基中拔了出来,并且在高尚化的外衣下把它们非自然化了。
“善”、“正义”之类的宏大概念脱离了它们所属的前提:并且作为已经变得自由的“理念”,
成了辩证法的对象。人们试图在这些概念背后寻求一种真理,
人们把它们视为实体或者实体的标志:人们虚构了一个世界,那是这些概念的家园,
这些概念的发源地……
总而言之:这种胡闹在柏拉图那里已经登峰造极了……而这时,
人们也就必须虚构出一个抽象的—完美的人
善、正义、智慧、辩证法家——简言之就是这位古代哲学家的稻草人,
一棵失去了任何根基的植物;一种毫无确定的、规整的本能的人性;
一种用各种理由“证明”自己的德性。
完全荒谬的自在“个体”!最高的非自然(*Unnatur*)……
简言之,对道德价值的非自然化,
结果是创造了一种蜕化的人之类型——“善人”、“有福者”、“智者”
苏格拉底是人类历史上最深刻的反常(Perversität)因素
14[117]
反运动:艺术
陶醉感,事实上是与一种力的丰富相应的:
在两性的交配期最为强烈:
新的器官、新的技巧、色彩、形式……
“美化”是提高了的力的一个结果
美化作为力之提高的必然结果
美化作为一种胜利意志的表达,所有强烈欲望的一种提升了的协调、
和谐的表达,一种绝对垂直的重力的表达
逻辑的和几何的简化乃是力之提高的结果:反过来,对此类简化的感知又提高了力量感……
发展的顶峰:伟大的风格
丑则意味着某个类型的颓废,内心欲望的冲突和不协调
从生理学上讲,它意味着具有组织作用的力的衰退,“意志”的衰退……
人们称为陶醉的快乐状态,准确地讲,乃是一种高度的权力感……
空间感觉和时间感觉已经变化了:异常迢远之物被一览无余,几乎是可感知的了
视野的扩展,涵摄更大的数量和广度
器官的精细化,使之能够感知大量极其细微的和转瞬即逝的东西
预见、理解力,对于最轻微的帮助、对于一切暗示,此乃“聪明的”感性……
强壮作为肌肉的支配感,作为柔韧性和运动欲,作为舞蹈,作为轻快和急板
强壮作为对强壮之证明的欲望,作为精彩表演、冒险、无所畏惧、漠然处之的本色……
生命中所有这些高贵的因素相互激励;
其中每一个因素的图像世界和表象世界都足以启发出其他的因素……
如此这般地,各种状态最后就相互混杂融合在一起了,
它们本来或许是有理由保持彼此疏离的。例如
宗教的陶醉感与性兴奋(两种深度的情感,终于几乎令人惊奇地协调起来了。
所有虔诚的女子,无论老少,她们喜欢什么呢?答曰:
一个长着美腿的圣徒,依然年轻,依然低能……)
悲剧中的残暴与同情(——同样正常地相互协调了……
春天、舞蹈、音乐,一切都是性竞争——也包括那种浮士德式的“胸脯中的无限性”……
艺术家们,如果他们有点用处的话,就是具有强壮的气质(包括身体上的强壮)、
精力过盛、力大如牛、感觉丰富。要是没有性系统的某种亢奋,
那就无法设想拉斐尔了……音乐创作也还是一种生育;贞洁只是艺术家的节约:
——而且无论如何,即便在艺术家那里,多产能力也是随生殖力而终止的……
艺术家们不应该如其所是地看待事物,而是应该更充实、更简单、更强壮地看待事物:
为此,他们身上就必须有一种永恒的青春和春天,一种习惯的陶醉。
贝尔和福楼拜,在此类问题上毫不迟疑的人,
实际上已经力劝艺术家们在自己的手艺兴趣方面保持贞洁:或许我也得指出勒南,
他给出了相同的忠告,勒南是教士……
14[119]
反运动
艺术
一切艺术都对肌肉和感官发挥强烈影响,它们原本是在质朴的艺术家那里活动的:
它们始终只对艺术家说话,——它们对这种具有精巧的身体激动性的人说话。
“外行”概念是一种失策。聋子不属于耳聪者。
一切艺术都发挥滋补强身之功效,能够增强力量,激起快感(亦即力量感),
引发一切更精细的陶醉记忆,——存在着一种独特的记忆,它能潜入此类状态之中:
一个幽远而稍纵即逝的感觉世界这时又返回来了……
丑,即艺术的对立面,为艺术所排除的东西,艺术的否定——只要衰退、生命之赤贫、
昏聩无能、解体、腐败远远地被引发,这时候,审美的人都会以其否定(Nein)来作出反应
丑发挥令人沮丧的作用,它是一种沮丧的表现。它消减力量,使人贫乏,令人压抑……
丑给人以丑的影响;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健康状况来检验一下,
身体不适也多么不同地提高了人们对丑的想象能力。出于主题、兴趣、
问题,选择也有所不同:甚至在逻辑中也有一种与丑十分接近的状态——严酷、
沉闷……从机械学上讲,在此缺失重心:丑瘸着腿走路,丑跌跌撞撞地走路:
——是舞者那种绝妙轻盈的对立面……
审美状态具有十分丰富的传达手段,同时带有一种对刺激和信号的极端敏感性。
它是生命体之间的可传达性和可传染性的顶峰,——它是语言的源泉。
语言的发源地即在于此:声调语言,同样也包括体态语言和眼神语言。
更为丰沛的现象往往在开端:我们文化人的能力是从更为丰沛的能力中削减而来的。
然而,即便在今天,人们依然借助于肌肉来听,甚至依然借助于肌肉来阅读。
任何一种成熟的艺术都以丰富的约定(Convention)为基础:只要它是语言。
约定乃是伟大艺术的条件,而不是伟大艺术的障碍……
任何一种生命之增强都会提高人的传达能力,同样也会提高人的理解能力。
设身处地地体验其他心灵生活,这原〈本〉不是什么道德上的事情,
而是一种对感应作用的生理敏感性:“同情”或者人们所谓的“利他主义”,
只是对那种被归于智慧领域的精神运动学上的感应联系(Rapport)
(查尔斯·弗雷所说的精神运动感应)的扩大化。人们决不相互传达思想,
人们传达的是动作,表情符号,而我们在解读时把它们归结为思想了……
在这里,我把一系列心理状态设定为一种丰沛而繁荣的生命的标志,
而人们现在已经习惯于把这些状态评判为病态的。此间我们忘了谈论健康与病态的一种对立:
关键问题在于程度,——在此情形下,我的主张是:
今天所谓的“健康”乃是在有利条件下或许会出现的那种健康的一个较低水平……
我们都是相对病态的……艺术家属于一个还比较强壮的种族。对我们来说或许已然有害的、
病态的东西,在艺术家那里则是天性——
精力之充沛,就像生命之贫乏一样,同样也可能导致局部不自由、感官幻觉、
感应诡诈之类的征兆……刺激条件不同,作用却保持相同……
首要地,后果不是同一个;所有病态人物在神经怪癖之后都会出现极端的疲乏,
这与艺术家的状态毫无共同之处:艺术家是不必为自己的好时光赎罪的……
艺术家对此绰绰有余:他可以挥霍而不至于赤贫……
正如人们今天可以把“天才”评判为一种神经官能症,
也许艺术家的感应力量也是如此——而且实际上,
我们的演艺家与歇斯底里的女人实在太相似了!!!
不过,这是针对“今天”来讲的,而不是针对“艺术家”来讲的……
但有人反驳我们说:正是机械的赤贫化使得那种对任何感应作用的非同寻常的理解力成为可能:
我们的歇斯底里的女人、“我们的彼岸研究者”即是明证
14[121]
心理学上的权力意志
斯宾诺莎关于自我保存的命题想必本来是能为变化设定一个依靠的:
但他这个命题却是错误的,其反面才是真实的。恰恰在所有生命体上可以最清楚地表明:
生命体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我保存,而是为了变得更丰富……
14[124]
反运动
论宗教的起源
如今,无教养的人们依然相信,愤怒是生气的原因,精神是思维的原因,
灵魂是情感的原因,简言之,
就如同人们现在也还毫无疑虑地设定了一大堆据说是原因的心理实体:
以此方式,人们在一种还更幼稚的层次上,借助于心理上的人格实体来说明这些相同的现象。
人们把那些在自己看来陌生的、有魅力的、
动人心魄的状态编造为受某种人格权力影响的困扰和迷惑。于是,基督徒,
今天最幼稚、最萎靡的一种人,就把希望、安宁、“拯救”感归结为上帝的一种心理启示:
在这种本质上受苦受难而不得安生的类型那里,幸福感、崇高感、
安宁感正当地表现为陌生的东西,需要解释的东西。在聪明、强壮、
生气勃勃的种族中间,癫痫病人多半会产生如下信念:在这里有一种陌生的权力在运作;
但甚至任何类似的不自由,例如兴奋者、诗人、大罪犯的不自由,
诸如爱和恨之类的热情的不自由,也效力于对一些人之外的权力的虚构。
人们把一种状态具体化为某种人格:并且断定,这种状态要是在我们身上出现,
那就是那种人格的作用或结果了。换句话说:在心理学上的上帝形成过程中,
某种状态——为了成为作用或结果——被当作原因而人格化了。
总而言之:宗教的起源在于那些作为异己之物而令人惊异的极端权力感:
而且就像一个病人,他感到肢体沉重而怪异,便得出结论说有另一个人躺在他上面;
类似地,幼稚的homo religious[宗教徒]也分裂成多重人格。
宗教是“人格畸形”(altération de la personnalité)的一种情形。
一种对自身的畏惧感和恐怖感……
但同样也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幸福感和崇高感……
在病人当中,健康感就足以使他相信上帝,相信上帝的临近了
14[143]
一位哲学家如果是“不切实际的”,那他就是聪明的:
他唤起人们对他在与思想打交道时的真诚、纯朴、无辜,——在他这里,
所谓“不切实际的”意思就是“客观的”。当叔本华有一次穿着扣错了纽扣的马甲照相时,
他便是聪明的:他的说法是:“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整整齐齐的缝线和纽扣,
这种习惯对一位哲学家有何相干啊!……在这方面,我是太客观了!……”
这不足以证明人们是不切实际的:大多数哲学家因此相信已经做得够多了,
足以把理性的客观性和纯粹性提升到无可非议的地步。
1. 所谓所有哲学家的纯粹认识欲望,是受他们的道德“真理”指挥的,
——只是表面上独立的……
2. “应当这样行动”,此类“道德真理”乃是一种变得疲惫不堪的本能的单纯意识形式:
“在我们这里就是如此这般行动的”。“理想”应当重建、强化一种本能:
它迎合人们,在人们仅只是自动机械的地方显得乖乖的。
14[148]
巴门尼德说:“凡不存在的,就不能思考”——我们则处于另一端,
说:“凡能够被思考的东西,必定是一种虚构”。思想抓不住实在,而只是抓住——
14[152]
作为认识的权力意志
人们千万不能在错误的地方寻找现象主义:没有比这个内在的世界更具现象性质的了,
(或者更清晰地讲),没有比我们用著名的“内感官”观察到的这个内在世界更大的欺骗了。
我们相信了意志即原因,以至于我们竟根据我们的个人经验把一个原因置入事件之中了
(亦即把意图当作事件的原因了——)
我们相信,在我们心中接踵而至的想法处于某种因果关系链条中:
离奇的逻辑学家事实上谈论的是在现实中决不会出现的纯粹情形;
他已经习惯于这样一个先入之见:想法是引发想法的原因——他称之为思想……
我们相信——即便我们的生理学家也相信——,快乐和痛苦是反应的原因,
快乐和痛苦的意义就在于诱发反应。千百年以来,
人们一直都把得到快乐和避免不快确立为一切行动的动机。稍事思索,我们就会承认:
倘若没有此类“快乐和痛苦”的状态,那么,一切就都会这样运行下去,
都遵循同一个因果链条;而主张快乐和痛苦是引发某物的原因,这简直是自欺。
——它们是带有完全不同的目的性的伴随现象,其目的性完全不在于招致反应;
它们是已经开始进行的反应过程范围内的结果。
总而言之,一切被意识到的东西都是现象,都是结局——不是引发什么东西的原因;
意识中的一切相继序列完全是以原子论方式进行的。
而且我们也尝试用相反的观点来理解世界——仿佛除了思想、情感和意志,
就没有什么东西起作用,没有什么东西是实在的了……
1888年春
15[91]
谬误的原因既在于人的善良意志,又在于人的恶劣意志——:
人在无数情形下对实在性视而不见,人对实在性进行伪造,为的是不因自己的善良意志而受苦
例如,上帝作为人类天命的操纵者:或者是对其渺小命运的解释,
就仿佛一切都是为了灵魂得救而被发送和构想出来的——这种“语文学”上的缺失,
它必定为一种更为精细的理智视为不洁和伪造,在善良意志的灵感激发下变得平庸……
善良意志、“高贵情感”、“崇高状态”,就其手段而言,同样也是伪造者和欺骗者,
无异于那些在道德上受拒斥的、并且被冠以利己主义之帽子的情绪,诸如爱、恨、复仇。
* * *
谬误是人类必须为之付出最昂贵代价的东西:而且大体说来,
正是“善良意志”的谬误最深刻地损害了人类。令人感到幸福的幻想比具有直接恶果的幻想更有害:
后者使人敏锐,令人产生疑心,净化理性,——前者则使理性麻痹……
美好的情感、“崇高的激越之情”,在生理学上讲,应该归于麻醉剂:
对此种麻醉剂的滥用具有与滥用另一种鸦片完全相同的后果,——那就是神经衰弱……
1888年春至1888年夏
16[12]
生命本身不是达到某物的手段;它只是强力的增长形式。
16[40]
美〈学〉
基本观点:什么是美的和丑的。
没有比我们关于美的情感更受限制,或者说更有偏见的了。
谁倘若想要摆脱人对人的愉悦来思考美,他就会立即失去脚下的根基。
在美中,作为类型的人赞赏自己:在极端情形下,人崇拜自己。一个类型的本质包含着:
它只对自己的样子感到高兴,——他肯定自己,而且仅仅肯定自己。
人,尽管他看到世界堆满了那么多的美,但他始终还只是把他自己大量的“美”给予世界:
这就是说,他把让他想起完满感的一切东西都视为美的,
而他作为人正是以这种完满感置身于所有事物之间。是不是他真的借此把世界美化了呢?
……而且说到底,在一位更高级的趣味审判官眼里,也许人根本就不可能是美的呢?
……在此我不想说有失体面,但是不是有一点滑稽呢?……
1888年5月至6月
一
一个依然信仰自己的民族也还会有自己的上帝。通过这个上帝,
该民族就会尊敬那些使自己高高在上的条件,——它把自己的快乐本身,自己的权力感,
投射到一个本质上,那是人们可能为此而感恩的一个本质。在这些前提范围内,
宗教乃是一种感恩方式。这样一个上帝必须能够带来好处和害处,
必须能够成为朋友和敌人:对一个上帝的违反自然的阉割,使之成为一个善的上帝,
这并不是这些强大的实在论者想做的事。一个不能敬畏的民族能做些什么呢?
要是一个上帝对于愤怒、复仇、妒忌、嘲讽一无所知,
也许甚至对于危险的毁灭热情(ardeurs)一无所知,那么他能做什么呢?
——如果一个民族濒于毁灭;如果一个民族感到对未来的信仰、
对自由和优势的信仰正在消失;如果一个民族意识到屈从是头等益处,
屈从者的德性就是保存条件:那么,它的上帝当然也就改变了。
它的上帝就成为胆小如鼠、畏畏缩缩、卑微不堪的,就会主张“灵魂和平”,
主张放弃仇恨,主张宽宏大量,主张对于朋友和敌人的博爱。
这个上帝会潜回到私人德性的洞穴里,成为小人们的上帝,
——它不再是一个民族的攻击性的和渴望权力的灵魂,不再是一个民族的权力意志……、
二
凡在这种意志即权力意志没落之处,每每都有颓废出现。颓废之神性,
在割除了它最具雄性的肢体和德性之后,现在就成为善人们的一个上帝了。
对它的膜拜被叫做“德性”(Tugend);它的追随者就是“善人和义人”。
——人们明白,唯在哪些个历史性瞬间里,
一个善的上帝与一个恶的上帝之间的二元对立才会成为可能的。
因为同一种本能既驱使屈服者把他们的上帝贬降为“自在之善”,而以这种本能,
他们也把他们的征服者的上帝所具有的善良特性一笔勾销了。
他们把征服者的上帝妖魔化,以此来报复他们的主宰。——
1888年10月
3[2]
关于生命的理性。——一种相对的贞洁,一种在思想中对色情本身的根本而明智的谨防之心,
即便在那些内涵丰富而完整的人物那里,也可能属于生命的伟大理性。
这个定律尤其适合于艺术家,它属于艺术家们最优秀的生命智慧。
完全无可怀疑的声音已经在这个意义上传露出来了:我举出司汤达、戈蒂埃和福楼拜。
按其本性来说,艺术家也许必然地是感性的人,说到底是敏感的,
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平易近人的,喜欢刺激,哪怕是远远而来的刺激感应。
尽管如此,一般而言,在自身使命、自身要求精益求精的意志的强制下,
艺术家事实上是一个适度的人,甚至常常是一个贞洁之人。
他的主导本能就是这样来要求他的:这种本能不允许他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耗尽自身。
这是同一种力量,就是人们在艺术构思和性行为中消耗的力量:只有一种力量。
在这里屈服,在这里挥霍自身,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就是暴露性的:
它透露了本能之缺乏,一般意志之缺乏,它可能成为颓废的一个标志,——无论如何,
它都会把他的艺术贬低到一个无法估量的地步。我举一个最棘手的个案,即瓦格纳的案例。
——瓦格纳为那种难以置信地病态的性欲所迷惑(这种性欲对他的生活来说是一种灾难),
他只是全然弄不清楚,一个艺术家如果在自身面前丧失自由、尊重的话将失去什么。
他注定要成为演员。对他来说,他的艺术本身成了不断的逃跑企图,成了自我遗忘、
自我麻醉的手段,——这改变、说到底是规定了他的艺术的特征。
这样一个“不自由者”必须有一个大麻世界(Haschisch-Welt),
陌生的、沉重的、笼罩着的云雾,理想的形形色色的异域色彩外来词(Exotismus)
以及象征体系,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摆脱它的实在性,——它必须有瓦格纳音乐……
首要地,理想的某种普遍性在一个艺术家那里几乎是自我轻蔑、“泥坑”的证据:
法国的波德莱尔,美国的埃德加·爱伦·坡,德国的瓦格纳,都是这方面的例子。
——难道我还得说,瓦格纳也要把他的成就归功于自己的感性吗?
瓦格纳的音乐是要说服最底层的本能走向自己,走向瓦格纳吗?
那个关于理想、关于八分之三拍教条的神圣的概念云雾,更多的是一种诱惑技巧吗?
(——他一无所知地、毫无过失地允许这个“魔力”以基督教的方式对自己产生作用……)
谁敢冒这个词语之险,这个表示特里斯坦音乐(Tristan-Musik)
的热情(ardeurs)的真正词语呢?——当我读到《特里斯坦》的总谱时,
我是要戴上手套的……越来越热闹的瓦格纳热乃是一个更轻佻的感性流行病,
它“对此毫不知情”;针对瓦格纳音乐,我把任何一种小心谨慎都视为必要的。——
1888年10月至11月
一
——现在我要来谈一个问题,至少在我看来,
这个问题比“上帝此在”问题以及其他基督教义更有某种严肃性,——那就是营养问题。
简言之,也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了达到你的力量的最大值,
以及文艺复兴的理性意义上的virtù、德性的最大值,你应该如何进食呢?
——在这方面,我自己的经验糟糕至极:我感到诧异,这么迟了,到现在才变得“理智”了,
在某种意义上是太迟了。而且唯有我们一文不值的德国教养才在某种程度上向我说明了,
为什么我恰恰在这方面落伍到了“极点”。这种“教养”自始就教导我们彻底无视实在性,
去追逐那些完全成问题的所谓“理想的”目标,例如一种所谓的“古典教养”!
——仿佛把“古典的”和“德国的”一起挂在嘴上,就不会马上让人笑掉大牙似的。
人们其实可以设想一个“有古典教养的”莱比锡人!——实际上,直到我最老成的年纪,
我一直都吃得很差劲,——在道德上讲,就是“非个性的”、“非利己主义的”、
“利他主义的”:例如通过莱比锡的烹调,我否定了我自己的“求生意志”。
以营养不良为目的同时也败坏自己的肠胃——在我看来,
上述烹调能够令人钦佩地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德国烹调——
它对自古以来的一切负有什么责任呢!饭前汤(——还是在十六世纪的意大利烹调书上,
它被叫做德意志风格);煮得烂熟的肉;做得又腻又浓的蔬菜;
难以消化的各种面食。如果人们还算上德国庸人十分粗野的再斟需要,
那么人们就能弄懂“德国精神”的来源了——源于一个败坏了的胃……
与德国人的相比较,英格兰人的特种饮食是一种真正的回归“自然”,
可以说是向烤牛肉的回归,也是向理性的回归——但即使这种饮食也深深地违背我自己的本能,
——英格兰女人的脚……酒精对我有害,
一天一杯葡萄酒或者啤酒就完全足以像叔本华那样把我的生活搞成“苦海”,
这一点我也明白得稍稍迟了些,——其实我从儿童时代起就有所经历了。
毛头小伙子时,我相信喝酒和抽烟一样一开始只是青年男子的vanitas[虚荣、吹嘘],
后来就成了一种恶习。也许这也要归咎于瑙姆堡的葡萄酒。——相信葡萄酒令人开心,
为此我或许就必须成为基督徒,可以说、可以认为,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荒谬。
三
在我看来,无聊并不能直接归于受苦受难者的痛苦;至少我是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记忆的。
相反,对我来说,我生命中恶的时代曾是富有的,通过某种全新的虚构(Erfindsamkeit)
——色调变化(nuances)的艺术、在色调运用方面精细的指法熟巧。
我会把一般的精致完美(raffinement)理解为一种使触觉上升到精神层面的娇惯化;
甚至连病人特有的那种可爱的理解方面的顾忌和谨慎也归属于此,
——他们害怕太过亲近的触摸……在此类状态中,人们甚至听出了寻常之物的非同寻常,
人们仿佛给它们变了频:日常偶然事件被一把高品质的筛子过滤掉了,
再也不把自身看作相同的。最后,当理智、
性格中无论何种自由之物和特选之物流落到我的近处,
而某种对德国人和德国的不耐烦总是越来越成为我的本能,当时我是非常感恩的。
与德国人一起,我失去了自己的好心情,自己的精神——同样地,自然还有我的时间……
德国人把时间拉长了……如果这个德国人碰巧是犹太人或者犹太女人,情形就不同了。
奇怪的事情是,我推算了一下,在1876—1886年间,几乎我所有的不期而遇的适意时光,
都得归功于犹太人或者犹太女人。德国人低估了与犹太人的照面,
那是何种善行呢,——人们再也没有理由羞愧了,人们甚至可以成为明智的……
在法国,我没有看清楚那样一种必然性,即为什么那里的犹太人远远多于德国:
梅哈克和阿列维,两位诗人,他们有望永远赢得我的趣味,他们达到了这等高度,
乃是作为法国人而不是作为犹太人。——我也想对奥芬巴赫下同样的断言,
这个毫不含糊的音乐家,他想要的无非就是他的过去——那是一个天才的歌剧丑角,
从根本上说,是仍然在弄音〈乐〉、而不是弄和弦的最后一个音〈乐家〉!……
从根本上讲,我是那些不需要、也不具有任何教育原则的不自愿的教育家中的一员。
在巴塞尔最高教育机构从事的七年教学活动当中,我不曾有任何理由去实行处罚,
还有,正如后来已经向我证实了的那样,最懒惰的学生在我这里也还是勤奋的。
这一事实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我的上述说法。来自那种实践的一个小聪明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如果一个学生在复述我前一次课讲解过的内容时做得十分不充分,
我总是自己承担责任,——例如我就说,要是我表达得过于简略,过于难解,
那么人人都有权要求我作一番解说和重复。
一个教师的任务就在于使自己为每一个有理智的人所理解……
人们曾对我说,这种诀窍的效果强于任何一种指责。——无论是与中学生打交道,
还是与大学生打交道,我向来都不曾感到过什么困难,尽管一开始,
我24岁的年纪不光是使我接近于他们。同样地,博士学位考试也并未给我任何动因,
让我又去学习无论何种技巧或者方法:我本能地运用的,不光是此类情形下最人道的做法,
——一旦把博士学位申请者带到了良好的航道里,我就感觉自己十分惬意。
在此种情形里,人人都有如此之多的机智和才气——或者如此之少——胜过可敬的主考官……
如果我仔细听了,我就总是觉得,根本上是那些主考官先生们在接受考试。——
五
即便在我看来达到这个目标是很值得的,我也从来不了解这种对付我的艺术。
人们不妨来回地检查我的生活,人们在其中找不到标志,可以标明有人曾对我怀有恶意。
有些人,人人都在他们身上取得了糟糕的经验;
而我对他们的经验本身也毫无例外地博得了他们的好感:
甚至在我看来也是适合于交往的,前提是,我没有生病,人人都还是一个乐器,
是我为之赢获精美的最不寻常的音调的乐器。我多么经常地得以听到这一点,
一种惊奇,我的会谈者方面对于自身的惊奇:“诸如此类的事情是我以往从来不想做的”
……也许最美好的是关于那个不可宽恕地英年早逝的海因里希·冯·斯泰因,有一次,
根据小心谨慎地取得的许可,他在塞尔斯待了三天,
向每个人声明他不是因为恩加丁而来的。这个优异的人物,
他以其天性的整个勇敢的天真陷身于瓦格纳的泥潭中,
直至淹及耳根——“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他对我坦白说——在这三天之久的时间里,
他犹如经历了一场自由风暴的改造,就像一个突然感到如鱼得水、如虎添翼的人。
当时我再三对他讲,这是上面的好空气带来的,人人都会这样,但他却不愿相信我的话……
尽管如此,如果说人们对我作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坏事,那么个中原因并不是“意志”,
至少不是恶的意志:而不如说,或许我必须抱怨的是只在我的生活里胡作非为的善的意志。
我的经验赋予我一种权利,要求那种一般的怀疑,即对乐于助人、
着手建议和行动的“博爱”的怀疑——,我要指责这种“博爱”,它容易丢失谨慎细致之心,
它以其乐于助人的双手,可能径直毁灭性地去干预一种高贵的命运,
一种创伤之下的孤独,一种对于伟大痛苦的优先权。——不无理由地,
作为“查拉图斯特拉的诱惑”,我虚构了一种情形,在其中一种尖厉的呼救声传到他耳里,
同情犹如一种最终的罪恶向他袭来:在这里保持主人地位,
在这里纯粹地保持自己的使命的崇高,而摆脱大量比较低等的和比较短视的推动力
(它们是在所谓忘我无私的行动中活动的),这乃是一种检验,
是查拉图斯特拉及其同类必须对自身作出的最后检验。——
1888年12月至 1889年1月初
25[6
一
我知道自己的命运。有朝一日,对于某个阴〈森惊人〉的东西的回忆将与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对于世上从未有过的危机的回忆,对于最深的良知冲〈突〉的回忆,
对于一种引发反对被信仰、被要求、被神圣化了的一切东西的裁决的回忆。
——而且尽管如此,我身上丝毫没有一个〈狂热信〉仰者的气味;认识我者,
就会把我视为一个质朴的、也许有点狡黠的学者,〈他〉善于〈与〉每个人愉快地相处。
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这本书给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形象,〈不同于〉先知的形象,
我写这本书,原是为了从根基上摧毁任何关于我的神话——,
这就是依然在我的严肃态度中包含的某种自负,我热爱最渺小的也热爱〈最伟大的〉,
我〈知道〉不能摆脱〈我的〉在可怕的决断瞬间的幸福,
我具有人类所曾有过的最大的心灵广度。灾难性的〈以及—〉是上帝或者小丑——
这是我身上不自愿的东西,这就是我。——而且依然如此,或者毋宁说并非依然如此,
因为迄今为止一切先知都是骗子——发自我内心的是真理。——但我〈的〉真理是可怕的:
因为人们一直都把谎言叫做真理……——重估一〈切价值〉,
这就是我用来表示一种人类至高的反省行为的公式:我的命〈运所意愿〉的是,
我必须更深刻、更勇敢、更诚实地洞察所有时代的问题,
〈胜过〉以往一个人向来一定能发现的……我并不向现在存活的东西挑战,
〈我挑战〉的是与我为敌的几千年。我矛盾,但尽管如此我却是一种否定精神的对立〈面〉。
唯从我开始才又出现了希望,我知道具有某种高度的〈使命〉,
迄今为止还没有这方面的概念,——我是卓越的快乐使者,尽管我始终必定会成为厄运之人。
——因为,〈如果一座〉火山活跃起来,那么,我们就会有前所未有的大地痉挛。
政治〈这个〉概念完全在一场精神战争中消散了,所有权力产物都〈已经〉被炸得粉碎,
——将会出现战争,世上从未有过的战争。——
《1882快乐的科学》
序言
但本前言的目标不在于唤醒我的读者一个应有的德性——好意、宽容、谨慎、明察、远见;
如果我只是这样做就够了,那就是一种伪装。我完全知道,
为什么这本书[必定被]会被误解:或者[毋宁说]更清晰的是,
为什么它的明朗(Heiterkeit),它的几乎任意的对于明亮、亲近、轻松、放荡之物的乐趣,
没有得到传达,而毋宁作为难题而起作用,作为难题而令人不安……这种明朗遮蔽了某种东西,
这种追求表层的意志透露出一种关于深度的知识,这种深度散发出自己的气息,
一种令人颤栗的寒冷气息;而且,假如人们在如此“明朗”的音乐中学会了舞蹈,那么,
这也许不是为了舞蹈,而是为了重新变得暖和?——我承认:
我们有深度的人太强烈地需要我们的明朗,以至于我们不得不使之变成可疑的;
还有,如果我们“只相信某个善于舞蹈的上帝,”那么,之所以会这样,
是因为我们太强烈地相信魔鬼,也就是相信重力之精神(Geist der Schwere),
我们太频繁、太艰难、太彻底负载了这种重力。不,这是我们身上的某种悲观主义因素,
它依然在我们的明朗中表露出来,我们善于与这种假象(Anschein)打交道,
与任何一种假象打交道——因为我们热爱假象(Schein),我们把假象本身奉为神圣——,
但只是因为我们对“存在”(Sein)本身有我们的猜疑……哦,
要是你们能够完全理解为什么恰恰我们需要艺术,一种嘲讽的、神性方面未受阻碍的艺术,
后者就像一种明亮的火焰冲向一片无云的天空,那有多好啊!为什么我们[现在不再]
可能极少类同于那些悲剧性的[丑角]狂热者,他们意愿把夜间庙宇弄得骚乱不安,
拥抱着柱形立像,并且把完全有理由保持隐蔽的一切东西都彻底揭露、发现出来,
[必须]置于亮光之中,对于[那些[朋友]真理的解放者无论如何都是如此,
那些认识的浪漫主义者!啊!这种欲望对我们来说已
3
无论是我们学会了用我们的骄傲、我们的嘲讽、我们的意志力来与这种痛苦相对抗,
我们赶上了印第安人,后者不管受到多厉害的凌辱,都以口头的恶毒来报复凌辱者;
抑或是我们逃避痛苦,退回到那种东方的虚无(Nichts)之中——人们称之为涅槃——,
那种喑哑的、呆滞的、无声的自我屈服、自我遗忘、自我解体之中:
我们都将摆脱这样一种长久而危险的自我控制的训练,成为另一个人,
更多地带着若干个疑问,首要地具有这样一种意志,即此后要更丰富、更深刻、更严格、
更冷酷、更凶恶、更静默地进行追问,甚于人们以往做的一切追问。对于生命的信赖已经过去了;
生命本身成了一个难题。——但愿人们不会以为,一个人因此就必然成了昏暗阴郁者!
即便生命之爱也还是可能的,——只不过人们爱得不同。那是对于一个令我们疑心的女人的爱……
但对于这些更具才智、更精神化的人来说,一切疑难之物的魅力以及对于X的快乐是太大了,
以至于这种快乐总是一再像一种强烈的炽热吞没了疑难之物的一切急难,
吞没了不安状态的全部危险,甚至吞没了爱恋者的嫉妒。我们知道一种新的幸福……经消逝了,
这种爱情方面的幼稚疯癫,这种埃及式的严肃性,
这种可怕的“求真意志”(Wille zur Wahrheit),甚至在回忆中使我们惊恐]。
不,这种恶趣味和幼稚疯癫已经把我们覆盖了,为此我们太有经验,太焦灼,太深刻了……
此后我们能更好地理解为此首先需要什么,那就是快乐,每一种快乐,我的朋友们!
同样作为艺术家——:让我来证明这一点。现在我们太懂得某些事了,我们这些有识之士:
呵,从现在起我们怎样来学会好好地遗忘,好好地不求知道,作为艺术家!
而且说到我们的未来:人们将难以在那些埃及年轻人的小路上重新找到我们,
这些年轻人在夜里使庙宇不得安宁,用双手抱住柱形立像,意图彻底揭开、
发现一切完全有理由隐藏起来的东西,使之置身于光天化日之下。
不,这种糟糕的趣味,这种追求真理、追求那“不惜一切价值的真理”的意志,
这种在热爱真理方面表现出来的年轻人的疯狂——败坏了我们的兴致:对此我们是太有经验了,
太严肃,太愉快,太急切,太深沉了……。
“戏谑、狡计与复仇”——德语韵律短诗序曲
对话
甲:我得过病?现已康复?
谁曾是我的医生呀?
我怎么把这一切都忘了!
乙:我相信你现在才康复:
因为谁遗忘了,谁就健康了。
我的玫瑰
是的!我的幸福——想要让人喜悦,——
一切幸福都想要让人喜悦!
你们想采摘我的玫瑰吗?
你们就不得不俯身,躲藏在
岩石和荆棘篱笆之间,
不时舔舔你们的手指!
因为我的幸福——喜欢取笑!
因为我的幸福——喜欢诡计!——
你们想采摘我的玫瑰吗?
蔑视者
我抛弃和丢失了许多东西,
你们因此把我称为蔑视者。
谁若从斟得太满的酒杯里畅饮,
就会抛弃和丢失许多,——
所以,你们别以为喝的是烂酒。
乖乖好人
宁要一种[新鲜的]完整的敌意,
也不要粘贴起来的友谊!
宁要整块木头做成的敌意,
也不要粘贴起来的友谊!
铁锈
铁锈也是需要的:光有锋利不够!
要不然总会有人说你:“你太嫩了!”
狭隘的心灵
狭隘的心灵让我厌恶;
那里面几乎没有善,没有恶。
考量一下
双重的痛苦更容易承受,胜于
单一的痛苦:你可愿斗胆一试?
反对傲慢
不要给自己充气:不然,
一根小刺就会使你破裂。
我的冷酷
我必须跨越百级台阶,
我必须往上走,听到你们的呼叫:
“你好冷酷!我们是石头做成的吗?”
我必须跨越百级台阶,
而无人想成为一级台阶。
冰淇淋
是的,有时我也做冰淇淋:
它当然有助于消化!
倘若你们有太多要消化,
啊,你们定要喜欢我的冰淇淋!
小心谨慎
人们现在不好去那个地方旅行,
即使你有精神,也要加倍小心!
有人会引诱你,爱上你,直到把你撕碎:
那是狂热人物——:那里缺的始终是精神!
毫无妒忌
是啊,他的目光毫无妒忌:你们因此敬重他吗?
没有东张西望,觊觎你的荣耀:
他有鹰的眼睛关注远方,
他没有看你们——而只看到星星。
赫拉克利特主义
朋友们啊,世上一切幸福,
都是斗争所赐!
是的,为了成为朋友,
就需要硝烟和战场!
凡朋友必三选其一:
面对困厄时的兄弟,
面对敌人时的战友,
面对死亡时的自由!
劝告
你是想要追求荣誉吗?
那就请关注如下教导:
及时地
自愿放弃名声!
厌倦者的判断
所有虚弱者都诅咒太阳;
树的价值却在于——阴影!
反对规律
从今天起,用头发绳
在我的脖子上挂一只时钟;
从今天起,星星、太阳的运行,
鸡鸣和阴影,都停止了。
时间向来向我宣告的,
现在已经喑哑、麻木和盲目:——
在规律和时钟的嘀嗒声中
自然全都对我缄默。
《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本书
只要你回顾往事,就总是忧郁而胆怯,
在你信赖自己的地方信赖未来:
鸟儿啊!我得把你归入鹰类吗?
你就是密涅瓦的宠儿猫头鹰吗?
选择的趣味
如果让我自由地选择,
我乐意为自己
在天堂里挑一个位子:
更愿意——在天堂门前!
怀疑论者说
你的生命之半已经结束,
时针转动,你的心灵战栗不已!
你早就到处漫游
四处寻求而一无所获——还要在此踌躇?
你的生命之半已经结束,
这儿无时不是痛苦和谬误!
你还寻求什么?为何之故?——
这就是我寻求的——原因之原因!
瞧,这个人
是的!我知道我来自哪里!
就像火焰一样不知餍足
灼烧自己,折磨自己。
我抓住的一切全都变成光明,
我丢弃的一切全都变成灰烬:
我是火焰,毫无疑问!
第一部
越过小桥。——在与羞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们交往时,我们必须能够伪装自己;
他们会感到一种突发的憎恨,也就是会憎恨那个人,
他突然发觉他们的某种温柔的或者狂热的和高昂的情感,就仿佛他看见了他们的秘密似的。
如果我们想在这样的时刻对他们行善,那就让他们发笑,或者说出一件冷酷而有趣的坏事:
——这时候,他们的感情便会冷冻下来,他们就会重新掌握自己。然则在讲这个故事之前,
让我来说说教训罢。——曾几何时,我们在生活中是多么亲近,
以至于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碍我们的友情和兄弟情谊,我们之间只还隔着一座独木桥。
你正想踏上小桥时,我问你:“你想越过小桥到我这里来吗?”——但这时你就再也不想过来了;
而当我再次请求时,你就沉默了。从此以后,峻山和湍流,以及一切造成分离和疏离的东西,
便被抛入我们中间了,而且,即便我们想要相互接近,我们也不再能做到了!
而现在如果你念及那座小桥,你也无话可说了,——只还剩下啜泣和惊异。
古代的骄傲。——我们已经没有了古代的高贵气质,因为我们的感情中没有了古代的奴隶。
一个出身高贵的希腊人发现,在自己的高贵与那种最后的卑贱之间,
有着这样一种巨大的中间层级,有着这样一种距离,使得他几乎不能清楚地看到奴隶了:
甚至柏拉图也不再能完全看到奴隶了。我们则不同,我们已经习惯于人人平等的学说,
尽管并没有习惯于平等本身。一个人若不能支配自己,而且也没有闲情逸致,
——这在我们眼里还绝不是某种可鄙的事情;也许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有着太多这样一种奴性,
依据的是我们的社会制度和活动的条件,那些根本不同于古代社会制度和活动的条件。
——这位希腊哲学家终其一生都带着某种隐秘的感情,即:奴隶比人们以为的要多得多——也就是说,
除了哲学家之外,人人都是奴隶;当他思量,即便世上最强大的人物也是他这些奴隶当中的一员时,
他的骄傲便迅速膨胀起来了。连这种骄傲也是我们陌生的,对我们来说是不可能的;
甚至用比喻说法,“奴隶”一词对我们来说也没有完全的力量。
腐化的标志。——让我们来关注一下那些有时必然地发生的、
用“腐化”一词来表示的社会状态的下列标志。一旦在某个地方出现了腐化,
就会不断发生一种混杂的迷信,相反,一个民族迄今为止的总体信仰就会变得苍白而无能:
因为这种迷信乃是次一等的自由精神,——谁若听命于这种迷信,
他就选择了某些与自己意气相投的形式和套路,并且允许自己有选择的权利。
与笃信宗教者相比较,迷信者始终有多得多的“人格”(Person),
而且一个迷信的社会将成为这样一个社会,在其中已经有大量个体,
也已经有许多关于个体性的快乐。从这个观点出发来看,迷信总是表现为一种进步,
一种反对信仰的进步,总是表现为一个标志,标志着理智变独立了,想要获得自己的权利。
古老宗教和虔诚的崇拜者这时就控诉腐化,——他们一直也规定了语言用法,
甚至在最自由的精神那里,也对迷信作了一种恶意的诽谤。让我们记取一点:
迷信是启蒙的一个征兆。——第二,人们以衰弱(Erschlaffung)谴责一个腐化蔓延的社会:
而且在这个社会中,对战争的重视和对战争的乐趣明显减少了,
现在人们对舒适生活的追求是如此热烈,就像从前人们追求战争的和竞技的荣誉一样。
但人们习惯于忽视一点:从前通过战争和竞赛获得壮丽成就的那种古老的民族活力和民族激情,
现在已经转化为无数私人激情了,一味地变成更不可见的了;的确,在“腐化”状态中,
一个民族现在被耗尽的活力的权力和强力很可能比从前更大些,个体如此挥霍地发挥这种力量,
这是前所未有的,——当时还没有丰富到这个地步!因此,恰恰就在“衰弱”时代,
悲剧在各处乱窜,伟大的爱情和深仇大恨在此产生,认识的火焰熊熊燃烧,升向天空。
第三,仿佛是要为对迷信和衰弱的责难作出辩解,人们经常说,这样的腐化时代是比较温和的,
与更老的、更虔信的和更强大的时代相比,现在暴行是大大减少了。
但就像前述的责难一样,对于这种赞扬,我也是不能附和的:
我只能承认,现在暴行变得精细优雅了,而且它的陈旧形式从现在起是违背趣味的;
但在腐化时代,由言辞和眼神所造成的伤害和折磨获得了极高的发展,
——现在才产生了邪恶以及对于邪恶的乐趣。腐化的人是机智的和喜欢诽谤的;
他们知道,除了用匕首和袭击,还有其他谋杀方式,——他们也知道,一切保证都会被相信。
第四,“礼崩乐坏”之时,首先出现的是那些被称为暴君的人物:
他们是先行者,可以说是早熟的个体中的头生子。只还有一小会儿:
而且这种果实中的果实挂在民族之树上,成熟而发黄,——而且,
只是为这些果实之故才有这棵树的!如果这种礼崩乐坏到了极点,所有暴君的斗争也达到了极点,
那就总是会出现一个凯撒,这个最后的暴君,他厌倦了为自己而工作,
从而结束了围绕独裁统治所做的困倦争斗。在凯撒那个时代,个体通常已极为成熟,
因而“文化”极其发达而硕果累累,但这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并不是由他造成的:
尽管高度文明的人喜欢把自己假装为凯撒的功业,以此来对他们的凯撒献媚。
然而真相是,因为他们于自身中有了足够多的不安和劳作,所以他们必需有外部的安宁。
在这样的时代里,贿赂和告密行为放大到了极致:因为人们现在对刚刚发现的ego[自我]
的热爱已经远远强于对陈旧的、被耗尽了的、被死命吹捧的“祖国”的热爱;
而且,一旦一个权势人物和富人表示乐于把金钱施舍给他们时,
则那种要以某种方式抵抗可怕的幸福之动荡而保障自己的需求,也就张开了高贵的双手。
现在少有可靠的将来了:人们只为今天活着:有了这样一种心灵状态,
所有诱骗者都在做一种轻松的游戏,——因为人也只能让自己“为今天”去诱骗和行贿,
并且为自己保留将来和德性!个体们,这些真正的自在自为者,众所周知他们更多地为眼下操心,
甚于他们的对立面即群畜之人,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与将来一样都是不可估量的;
同样地,他们也乐意与强权人物接触,因为强权人物深信自己的行动和资讯,
而大众既不能理解也不能宽恕这些,——但暴君或者凯撒却能理解个体的权利,
甚至理解个体的放荡不羁的行为,而且有兴趣谈论、甚至支持一种更大胆的私人道德。
因为他想到自己,希望自己已经思考了拿破仑曾经以经典的方式道出的话:
“我有权通过一种永远的‘这就是我’(Das-bin-ich)来回答人们针对我的全部责难和控诉。
我远离世人,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条件。我要求人们也屈服于我的幻想,
如果我热衷于这种或者那种消遣,人们会觉得那是十分简单的”。
拿破仑有一次对自己的夫人如是说,当时他夫人拿到了理由,责问她丈夫对婚姻的忠诚。
——腐化时代就是苹果从树上掉下来的季节:我指的是个体、将来的胎盘、
精神殖民的创作者以及国家和社会联盟的发动者。腐化只不过是表示一个民族的秋收季节的咒骂之语。
商业与高贵。——买卖现在被视为平常的事,就像读与写的艺术一样;
现在每个人都受到了这方面的训练,哪怕他不是一个商人,也还每天都在练习这种买卖技术:
就好像从前,在人类未开化的时代里,人人都是猎手,天天都在练习狩猎技术。
当时狩猎是平常的事:然而,正如狩猎最后变成了达官贵人的特权,
因而失去了日常和平常的特性——因为它不再是必需的,而是成了脾气和奢华方面的事情:
——同样地,有朝一日,买卖的情形或许也会如此。可以设想这样的社会状态,
其中没有买与卖,买卖技术的必要性渐渐地完全消失了:也许这时候,
一些不太屈服于普通状态之法规的个体就会让自己把买卖看作一种感觉的奢侈。
只有在这时候,商业交易或许就获得了高贵性,贵族们也许会同样乐意从事商业,
就像从前投身于战争和政治一样:而反过来,政治的估价或许也完全改变了。
现在政治就不再是贵族的手艺:或许有可能,人们有一天会发现政治是如此粗俗和卑鄙,
以至于可以把它置于“精神卖淫”一栏,就如同所有的党派文学和通俗文学一样。
不受欢迎的门徒。——“对这两个年轻人,我该怎么弄呀?”一位哲学家恼怒地叫道。
这位哲学家“败坏”了青年,就像苏格拉底当年败坏了青年。——“他们是我不喜欢的门徒”。
其中一个不会说“不”,另一个对所有人都只会说:“差不多差不多”。
假如他们来把握我的学说,那么,第一个门徒就会吃太多的苦,
因为我的思想方式要求一种战斗的心灵,一种创伤的意志,一种否定的兴趣,
一张坚硬的皮,——他会因外伤和内伤而不断衰弱。另一个门徒对于他所主张的任何事务,
都装出一种中庸态度,从而把任何事务都弄成平庸样子,——我倒是希望我的敌人有这样一个门徒。
起于三种谬误。——最近几个世纪来,人们促进了科学的发展,首先是因为人们希望用科学、
通过科学来对上帝的善意和智慧作最佳的理解——这个主要动机存在于英国伟人的心灵里
(比如牛顿)——,其次是因为人们相信知识是绝对有用的,尤其是相信道德、
知识与幸福的最内在的结合——这个主要动机存在于法国伟人的心灵中(比如伏尔泰)——,
第三是因为人们认为,在科学中可以拥有和热爱某种无私的、无害的、
自足的和真正无辜的东西,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掺杂人的邪恶欲望——
这个主要动机存在于斯宾诺莎的心灵里,后者作为认识者颇有神圣之感:
——可见,盖起于三种谬误。
工作与无聊。——为了报酬而去找工作——在这一点上,如今在文明国家里几乎人人都一样;
对他们所有人来说,工作都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因此,他们挑选工作时并不那么精细,
只要这份工作能赢得丰厚的收益就好。现在有一些少而又少的人,
他们宁愿走向毁灭也不愿毫无工作乐趣地工作:那些挑剔者、难以满足者,
如果工作本身并不是最高的收益,那么,他们是不会以一种丰厚的收益为满足的。
各色艺术家和沉思冥想者就属于这种稀罕之人,但也包括那些游手好闲者,
他们在狩猎、旅行中或者在爱情交易和冒险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只要工作是与快乐结合在一起的,那么,所有这些人是想要工作和困苦的,如果不得已,
也想要最艰难、最费力的工作。否则的话,他们便会有一种断然的惰性,
即便与这种惰性相联系的是贫困、耻辱、健康和生命的危险。他们害怕的是无快乐的工作,
而并不那么害怕无聊:是的,如果他们的工作要成功,他们其实需要大量的无聊。
对于思想家和所有敏感的人物来说,无聊就是那种难受的心灵“平静”(Windstille),
这心灵先行于幸福旅程和快乐的风;他们不得不忍受无聊,不得不等待无聊对他们的影响:
——这恰恰是卑微之人完全不能由自身达到的!以各种方式把无聊从自身那里赶走,
这是平庸的:恰如无快乐的工作是平庸的。亚洲人相对于欧洲人的突出标志也许在于,
他们能做到一种更长、更深的安宁,超过了欧洲人;甚至亚洲人的麻醉剂也是慢慢生效的,
要求人们有耐心,而这是与欧洲毒药和烈酒的令人讨厌的突发性相对立的。
伊壁鸠鲁。——是的,我感到骄傲的是,我对伊壁鸠鲁的性格有不同的感受,
也许不同于无论哪个人,我听他讲话,读他的文章,都享受到一种古代午后的幸福:
——我看到他的眼睛望着白茫茫的辽阔大海,越过海边巉岩,太阳照耀之处,
而大大小小的动物在阳光中嬉戏,稳靠而安宁,就像这阳光和那眼睛本身一样。
这样一种幸福,是只有一个长期患病者才能发现的,那是眼睛的幸福,
人生此在的大海在这眼睛面前变得寂静了,而且它现在对于海面,
对于这个斑斓的、柔和的、令人恐怖的大海表皮,总是百看不厌:
从来没有过这样一种朴素的欢快。
论激情之压抑。——如果人们持续地禁止自己,不让自己把激情表达出来,
仿佛它是被托付给“庸人”、粗鲁者、市民、农民的某种东西,——也即不是要压抑激情本身,
而只是压抑激情的语言和表情:那么,结果仍然会一起达到人们不想要的东西,那就是:
激情本身之压抑,至少是激情之弱化和改变:——这方面最有教益的例子,
是路易十四的宫廷以及依附于宫廷的所有东西。后继的时代,
在表达之压抑方面受到了教育,不再拥有激情本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优雅、平淡、玩耍的风尚,——那是一个无能于粗野鄙俗的时代:
结果是,即便对于一种侮辱,也只好用有礼有节的言辞来接受和回应了。
也许我们当代提供了一个最值得注意的反面情形:所到之处,在生活中,在舞台上,
尤其是在人们写下来的一切中,
我都看到了全部的粗野暴发和激情之表情方面表现出来的快乐惬意:
现在人们要求的是关于激情状态的某种约定(Convention),——完全不是激情本身!
尽管如此,人们最后会因此获得激情的,而我们的后代将拥有一种真正的野蛮,
而不只是一种形式上的野蛮和强横。
第二部
敬重友谊。——在古代,友谊的情感被视为最高的情感,甚至高于知足者和智者的最引以为荣的骄傲,
其实可以说是这种骄傲的唯一的和更神圣的手足兄弟:那个马其顿国王的故事很好地表达了这一点。
这位国王送给一位鄙弃世俗生活的雅典哲学家一些钱,结果被后者拒收了。
“怎么回事?”这位国王问,“难道他没有朋友吗?”国王这话是想说:
“我敬重智者和独立者的这种骄傲,但如果在他心里朋友的分量胜过了他的骄傲,
我会对他的人品有更高的敬意。如果哲学家不知道两种最高的情感,
——而且不知道两者孰重孰轻,那么,他在我面前就贬低了自己!”
两位演说家。——在这两位演说家当中,有一位比较偏于激情,只有当他沉浸于激情时,
他才能达到对于自己事务的全部理性:唯激情才把足够的热血和激昂抽出来,
注入他的大脑里,从而迫使他的高度智慧得以开启。另一位有时也可能会尝试同样的事:
借助于激情,响亮地、热烈地和富于魅力地表达自己的事情,——但通常效果不佳。
于是,他很快变得说话模糊而混乱,开始夸大其词,经常长篇大论,反而激起人们的疑心,
怀疑他的事务的理性成分:确实,他自己也感受到了这种怀疑,
而由此就说明了他为何会突然转入一种极其冷漠、极其令人厌恶的语调,
从而在听众心里激起了一种怀疑,怀疑他此前的全部激情是不是真实的。
在他那里,每一次的激情都是潮水泛滥,淹没了精神心智;
也许是因为其激情比第一位演说家更强罢。然而,当他抵抗自己蜂拥而来的情绪风暴,
并且可以说对之加以嘲笑时,他处于其力量之顶峰:只有在这个时候,
他的精神才完全从自己的藏匿处走了出来,那是一种逻辑的、
嘲讽的、游戏的,但也可怕的精神。
叔本华的追随者。——关于文明民族与野蛮人的接触,我们可以看到:
低级文化通常会首先接受高级文化的恶习、弱点以及放荡不羁的行为,
由此出发感受到一种施加给自己的魅力,最后借助于所获得的恶习和弱点,
让高级文化中某些有价值的力量一道感染自己:——对于这一点,
我们也无须远游到野蛮民族那儿,完全可以从近处看个明白,
当然是某种被精细化和被灵性化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把握到的。
叔本华的德国信徒们到底首先从他们的大师那里接受了什么呢?——与这位大师的优势文化相比较,
他们必定会觉得自己十分野蛮,方能首先野蛮地同样为他所吸引和引诱。
这是他严苛的事实感,他力求明亮和理性的善良意志
(这种善良意志经常使他显得像英国人而不是德国人)吗?抑或是他的理智良心的强大吗?
——这种理智良心经受着存在与意志之间的一个终生矛盾,并且逼使他甚至在自己的著作里不断地、
几乎在每个点上都自相矛盾。抑或是他在教会和基督教上帝事务方面的纯洁性吗?
——因为在这方面他的纯洁是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德国哲学家能比的,
以至于他生生死死都是“狄尔泰信徒”。抑或是他关于直观的理智性、关于因果律的先天性、
关于理智的工具本性和意志的不自由的不朽学说?不,这一切并不令人着迷,
并没有被感受为具有迷人魅力的:可是,
在叔本华任自己受要成为世界的解谜者这样一种虚荣的冲动所诱惑和败坏的地方,
这位事实思想家不无神秘的尴尬和托词,乃是关于一种唯一意志的不可证明的学说
(“一切原因都只是此时此地意志之显现的偶然原因”,“生命意志在每种生物中,
哪怕是在最渺小的生物中,都是完全地和不可分地现成的,如此完整地被集中起来,
就像在过去存在过、现在存在和将来存在的一切中”),对个体的否定
(“所有狮子根本上只是一只狮子”,“个体的多样性是一种假象”;
正如连进化也是一种假象:——他把拉马克的思想称为“一种天才的、荒谬的错误”),
关于天才的狂想(“从审美直观中,个体不再是个体,而是纯粹的、无意志的、
无痛苦的、无时间的认识主体”;“主体完全消溶于被直观的对象中,成了这个对象本身”),
同情之荒谬以及在其中成为可能的principii individuationis[个体化原理]突破,
乃是所有道德性的源泉,加上下面这些断言,诸如“死亡根本上是此在(Dasein)的目的”,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也可能产生一种神奇的作用,这种可能性是先天地不可否认的”之类:
这位哲学家的这些和类似的放荡言行和恶习总是首先被接受,并且被搞成信仰的事情了:
——因为恶习和任情恣性总是最容易被模仿,不要求长时间的预习。
且让我们来谈谈活着的叔本华信徒当中最著名的理查德·瓦格纳吧。
——已经在一些艺术家身上发生的事也发生在瓦格纳身上了:
他在对自己创造的形象的解释上犯错了,也误认了他最本己的艺术所隐含的哲学。
直到其生命的中期,瓦格纳一直都受到黑格尔的误导;当他后来从自己的形象中看出叔本华的学说,
并且开始用“意志”“天才”和“同情”来表达自己时,他再一次做了同一件事。
尽管如此,依然真实的是:
没有任何东西比瓦格纳的主角身上的真正瓦格纳品质更违背瓦格纳精神的了:
我指的是至高的自私自利的清白无辜,对伟大的激情的信仰也即对善本身的信仰,
一句话,瓦格纳主角面貌中的齐格弗里德因素。叔本华也许会说:
“这一切嗅起来更有斯宾诺莎的气息而不是我的气息。”
所以,不论瓦格纳有多么好的理由去寻求其他哲学家而不是寻求叔本华,
但他屈从于这位思想家的魔力,这种魔力使他不仅对所有其他哲学家视而不见,
而且甚至看不到科学本身;他的全部艺术总是越来越多地意愿充当叔本华哲学的配对物和补充,
总是越来越明确地更高的虚荣,就是变成人类认识和科学的配对物和补充。
激发他走到这一步的,不光是这种哲学的整个神秘的富丽堂皇(后者也刺激了一个卡廖斯特罗):
甚至这位哲学家的个别举动和情绪也始终是诱惑者!例如,瓦格纳对德语语言的腐败大光其火,
其实就是叔本华式的;倘若人们在此应赞成这种模仿,那么,同样毋庸讳言,
瓦格纳的风格本身没少染上所有的溃疡和肿瘤,后者的样子使叔本华十分愤怒,
而且,鉴于那些用德语书写的瓦格纳信徒们,瓦格纳狂(Wagnerei)开始表明自己有多么危险,
此前只有某种黑格尔狂表明自己是这样的。瓦格纳对犹太人的仇恨是叔本华式的,
虽然犹太人有极其伟大的事功,但瓦格纳本人却不能公正地对待之:
犹太人其实是基督教的创造者啊。瓦格纳试图把基督教理解为一粒吹散了的基督教种子,
并且要为欧洲——在短暂地亲近于天主教—基督教的程式和情感的情况下——准备一个佛教的时代,
他这种尝试也是叔本华式的。瓦格纳有关对动物慈悲为怀的说教也是叔本华式的;
而众所周知,在这方面,叔本华的先行者是伏尔泰,此公与他的追随者一样,
也许也善于把自己对某些事物和人们的仇恨伪装成对动物的慈悲。
至少,瓦格纳在其说教中表达出来的对于科学的仇恨,
肯定不是起于仁慈和善良——当然也不是来自一般精神。
——最后,如果一位艺术家的哲学只不过是一种事后追加的哲学,
并不对他的艺术本身构成任何损伤,那么,这种哲学也就无关紧要了。
人们还不足以提防,免得因为一个偶然的、
也许十分不幸的和傲慢的假面具的缘故而对一位艺术家心生怨恨;
我们可不要忘了,可爱的艺术家们全都有,而且全都必须有一点儿戏子味,
他们要是没有演戏能力是难以持久的。让我们忠于瓦格纳,忠于他身上真实的和原始的东西,
——而且尤其是因为,我们这些瓦格纳的信徒也忠于我们自己,
忠于我们身上真实的和原始的东西。让我们把他那理智的情绪和痉挛留给他吧,
而倒是公正地来考量一下,一种艺术(比如他的艺术)
需要何种稀奇的营养和必需品才能存活和发展!无关紧要的是,他作为思想家常有不当之举;
公正和忍耐不是他的事。只要他的生活对于自己具有正当性,并且保持正当性,这就够了:
——这种生活大声呼唤我们中的每个人:“做个男人吧,不要跟随我,——而是跟随你!
跟随你自己!”我们的生活也应当对我们自己保持公正性!我们也应当自由而无所畏惧地,
以清白无辜的自身性,从我们自身中生长和繁荣!而且,当我考察这样一个人时,
即便在今天也与从前一样,在我耳畔响起这样的句子:“激情比恬淡寡欲和伪善更佳,
诚实做人,即便是在恶行中的诚实,也比因传统德行而丧失自我更佳,
自由的人可能是善的也可能是恶的,但不自由的人却是本性的耻辱,
不能分有任何天上人间的慰藉;最后,意愿自由的每个人都必须通过自身成为自由的,
自由是不会作为神奇赠礼掉到任何人的怀抱里的。”(《理查德·瓦格纳在拜罗伊特》,第94页)
学会敬重。——正如人要学会轻蔑,同样也必须学会敬重。每个人,当他走上新的道路、
并且也把众人带上新的道路时,都会惊讶地发现,
这些被带上路的众人在表达感恩时显得多么笨拙和贫乏,甚至,
哪怕仅仅能够说出感谢的竟也是多么稀罕。每当他们想要说话时,仿佛总是如鲠在喉,
结果他们只会咳嗽,在咳嗽中又不会吱声了。
一个思想家感受到自己思想的影响及其改造和震撼的强力,其感受方式近乎一出滑稽戏;
有时候,看起来仿佛那些受到这种影响的人们感觉自己因此受了伤害,
并且正如他们所担心的那样,仿佛他们只会用各种坏习惯来表达他们那受到威胁的独立性。
哪怕只是为了发明一种礼貌的感谢惯例,也需要整整几代人:只有到很晚的时候,
才会出现那个时间点,一种精神和天才才进入了感恩之中:
这时候通常也会出现一个人,他是伟大的感恩接受者,这不只是因为他自己做的好事,
而多半是因为他的前辈们渐渐积存起来的一个至高者和至善者的宝贵财富。
给语文学家的一句话。——有许多书大有价值,极为贵重,
以至于好几代学者都好好利用了它们,通过学者们的努力,这些书得以保持纯净和明白可解,
——把这个信念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固起来,此乃语文学存在的意义。
语文学预设了一点,即:世上不乏那些稀罕的人物(尽管人们没有马上看到他们),
他们真正懂得如何利用十分珍贵的书籍:——他们本身很可能会成为写这类书或者能写这类书的人。
我想说的是,语文学是以一种高贵的信念为前提的,
——为了少数几个总是“将要到来”而又并不在此的人,必须预先了结掉大量难堪、
甚至不洁的著作:一切都是in usum Delphinorum[为皇太子所用]的著作。
论德语的音调。——我们知道德语源自何处,几个世纪以来它成了普通书面德语。
德国人具有对来自宫廷的一切的敬畏之心,他们有意把宫廷文书当作范本,
在他们要书写的一切中,尤其是在他们的信函、证书、遗嘱等等中,莫不如此。
文书式写作,就是按宫廷和政府方式写作,——与人们碰巧生活在其中的城市的德语相比,
这是有一些高雅和讲究之处的。渐渐地,人们也像书写那样做结论和讲话了,
——于是人们变得更高雅和讲究了,在用词方式、遣词造句、最后甚至在音调上都是这样:
人们说话时装出一种宫廷腔,到最后,这种装腔作势竟成了自然。
也许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生过完全类似的事:书写风格强力支配着整个民族的言语、
客套、炫耀,成为一种超出方言的共同语言的基础。我相信,德语的音调在中世纪,
尤其是在中世纪以后,是深度土气和粗鄙的:在最近几个世纪里,它变得有点儿高贵了,
主要是因为人们觉得有必要大规模地模仿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的音调,
而且恰恰是德国(以及奥地利)的贵族,他们对于母语是完全不能满足的。
而对蒙田甚或拉辛来说,尽管有了这种练习,德语听起来必定还是太过粗鄙的:
即便到现在,混杂于意大利下层民众当中的一些游客嘴里的德语,
听起来始终还十分粗糙、野蛮、嘶哑,仿佛来自烟雾腾腾的房间和不懂礼貌的地带。
——现在我注意到,在以前宫廷文书的赞赏者当中,
如今又有一种类似的对音调之高雅的渴望蔓延开来,德国人开始适应一种十分奇怪的“音调魔力”,
长此以往,这可能会成为一种危害德语的真正危险,——人们在欧洲再也找不到更可恶的音调了。
声音中含着某种嘲讽、冷酷、漠然、粗俗:现在在德国人听起来便是“高雅的”——
而且,在年轻官员、教师、女士、商人的声音中,我听到了追求这种高雅的善良意志;
是的,连小姑娘们都在模仿这种军官德语呢。因为正是军官,而且是普鲁士军官,
他们是这种音调的发明者:这同一些军官,作为军人和专业人士,
具备那种值得赞赏的谦逊礼节,那是全体德国人都得学习的(包括德国教授和音乐家们!)。
但一旦这些军官们开口说话和活动,就成了古老欧洲最不谦逊和最乏味的人物了——毫无疑问,
军官们自己对此是无意识的!而且,那些善良的德国人也是无意识的,
他们把军官们视为一等那摩的和最高雅的上流社会的人加以赞叹,
并且乐于让军官们来“定调子”。这也正是军官们所做的!
——而且首先是那些中士和下士在模仿军官们的调子并且把它粗糙化。且来听听那些军事口令吧,
现在人们在所有城门前操练时,德国城市里到处都有这种死板口令的咆哮声:
这种吼叫声听起来是何等傲慢,具有何种暴怒的权威权,又有多么讥讽的冷酷啊!
德国人真的是一个音乐的民族吗?可以肯定的是,
德国人如今在他们的语言的音调上已经把自己军事化了:
很可能,德国人在练熟了军事化地说话以后,终于也将军事化地书写了。
因为某些音调的习惯会深深地蔓延到性格中:——很快地,
人们就有了恰好与这种音调相适应的言语和措辞,最后也就有了与之相应的思想!
也许人们现在就在以军官方式写作了;也许对于人们今天在德国所写的,我只是读得太少了。
然而有一点是我越来越确定的:那些甚至波及国外的德国官方声明并没有从德国音乐中获得灵感,
而倒是受一种乏味而骄横的新音调刺激的。德国最重要政治家的几乎所有讲话,
哪怕他是通过其皇家喉舌而被人们听到的,却都含有一种被外国人厌恶地拒绝的腔调:
但德国人却能忍受之,——他们忍受自己。
第三部
逻辑的起源。——逻辑起于人脑的何处呢?肯定起于非逻辑(Unlogik),
这个非逻辑的领域原始地必定是无比巨大的。然而,却有无数的人物,
他们做了不同的推论,有异于我们现在做的推论,这些人物已经走向毁灭了:
尽管他们或许是更真实的!举例说来,有关食物或者有关与自己敌对的动物,
谁若不懂得经常地找到“相同者”,也就是说,谁若概括得太过缓慢,
在概括时太过小心,他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就要小得多,
小于在所有类似的东西中立即猜出相同性的人。
但是,这种把类似的东西处理为相同者的占优势的倾向,
一种非逻辑的倾向——因为根本就不存在相同者——,首先创造了逻辑的全部基础。
同样地,为了实体概念得以产生(此概念对于逻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尽管在最严格的意义上没有任何现实之物与之相应),
事物身上的变化必定是长期地没有被看到,没有被感受到;那些不能仔细观看的人,
比那些看到一切“都在流变中”的人们更具优势地位。自在自为地,
任何一种推论方面的高度谨慎,任何一种怀疑的倾向,对于生命来说就是一大危险。
倘若不是相反的倾向已经被培育得异常强大,那么没有任何生命体会保存下来——
而所谓相反的倾向,就是宁愿肯定而非中止判断,宁愿犯错和虚构而不是等待,
宁愿赞同而非否定,宁愿作出判断而不要中规中矩。
——我们现在的大脑里的逻辑思想和推论过程,
符合于那些本身全都十分非逻辑的和不公正的欲望的进程和斗争;
通常我们只经验到这种斗争的结果:现在,这个古老的机制如此迅速和如此隐蔽地发生在我们身上。
四种错误。——人通过自己的各种错误而受到教育:第一,人认为自己始终是不完美的;
第二,人赋予自己一些虚构的特性;第三,较之动物和自然,
人觉得自己处于一个错误的等级中;第四,人不断发明出新的价值榜,
并且在某个时期内把它看作永恒的和绝对的,结果,有时是这种人类欲望和状态,
有时则是那种人类欲望和状态,占了首要地位而且因这种估价而变得高贵起来。
如果我们无视这四种错误的作用,我们也就忽略了人道、人情和“人类尊严”。
群畜本能。——当我们碰到一种道德时,我们就会发现一种对人类本能和行为的评估和排序。
这种评估和排序始终是某个群体和群畜的需要的表达:
什么东西首先对它们有益——什么东西其次和再次——,这也是所有个体的最高价值标准。
个体受道德引导,成为群畜的功能,仅仅作为功能而把价值归于自己。
因为一个群体的保存条件是完全不同于另一个群体的保存条件的,
所以才有十分不同的道德;而着眼于即将来临的群畜和群体、国家和社会的根本改造,
我们可以预言,还将出现大有分歧的道德。道德性乃是个体身上的群畜本能。
群畜的良心谴责。——在人类极漫长和极遥远的时代,有过一种与当今完全不同的良心谴责。
如今,人们感觉到只对自己意愿的和做的事情负责,而且本身都有自豪感:
我们所有的法学教师都以个体的这种自我感和快乐感为出发点,
仿佛这儿向来都是法律的源泉。然而,在人类极其漫长的岁月里,
没有比感觉孤独更可怕的事了。独自存在,感受孤独,既不服从也不支配,
成为一个个体——这在当时并不是一种快乐,而是一种惩罚;人们被判决“成为个体”。
思想自由甚至被当作一种不适。我们今天感觉法规和顺从是一种强制和丧失,而在从前,
人们却把自私自利视为一种痛苦的事情,一种真正的困厄。成为自身,
按照自己的标准和分量来评估自己——这在当时是违背趣味和风尚的。
这方面的爱好被认为是疯狂:因为任何痛苦和恐惧皆与孤独联系在一起。
那个时候,“自由意志”是与坏良心紧紧相连的:人们越是不自由地行动,
人们行动中越多地表现出群畜本能而不是个人意识,则人们就越是在道德上高估自己。
伤害到群畜的一切,不论是个体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在当时都会使个体受到良心的谴责——
而且他的邻人亦然,其实整个群畜都是如此!——在这一点上,
我们已经在最大程度上改变了自己的观念。
宗教改革的失败。——古希腊人多次尝试建立新的希腊宗教,但屡屡失败了,
这表明希腊人甚至在相当早的时期就已经有了高度的文化;这也表明,
在希腊必定早就已经有了大量不同的个体,他们的不同困厄是不能用一个唯一的信仰
和希望的处方来解决的。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也许得加上恩培多克勒,
以及要早得多的俄尔甫斯教的狂热者,他们都是旨在创立新的宗教;
前两人具有十分地道的创教者的心灵和才能,以至于对于他们的失败,
我们不能有足够的惊奇:他们却只是使之变成了教派。
每一次,当整个民族的宗教改革失败,而只有教派抬起头来时,我们可以推断,
这个民族本身已经十分多样,开始从粗鄙的群氓本能和伦常的道德性中解脱出来:
一种重要的悬浮状态,人们习惯于把它当作道德沦丧和堕落来加以诋毁:
而实际上这种状态预示着蛋已成熟,蛋壳就要破了。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在北方成功了,
这是一个标志,表明北方与欧洲南方相比是落后的,只还知道相当单一和单色的需要;
要不是南方旧世界的文化渐渐地通过日耳曼蛮族之血的大量混杂而被野蛮化了,
丧失了自己的文化优势,那么,或许根本就不会有欧洲的基督教化。
一个个体或者一个个体的思想越是能普遍地和无条件地发挥作用,
则这里受影响的大众就必定越是趋同,越是低下;
而相反的努力则透露了那些也意愿得到满足和实现的内在需要。
反过来,如果强大的和有统治欲的人物只能带来一种微末的教派影响,那么,
我们就总是可以推断出一种真正的文化高度:这一点同样也适合于各个艺术和认识领域。
有统治的地方就有大众:有大众的地方就有奴役的需要。有奴役的地方就只会有少数个体,
而且,这少数个体具有反对自己的群畜本能和良心。
最大的变化。——所有事物的光照和色彩都变了!我们不再能完全理解,
古人是如何感受最切近和最常见的事物的,——例如白昼和清醒:由于古人相信梦,
清醒的生活就有了不同的光。整个生活也是这样,借助于死亡及其意义的反射:
我们的“死亡”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死亡。一切体验都发出不同的光,因为上帝在其中闪烁;
一切决断和对遥远将来的展望亦然:因为人们得了神谕和隐秘暗示,并且相信预言。
“真理”被不同地感受,因为在从前,疯子可能被看作“真理”的代言人,
——这使我们感到恐怖或者使我们发笑。任何一种不公以不同方式对情感产生作用:
因为人们害怕的是一种神性的报复,而不只是民法的惩罚和侮辱。
当人们相信魔鬼和撒旦时,曾有过何种快乐啊!当人们看到神魔就在近处潜伏时,
曾有过何种激情啊!当怀疑被感觉为最危险的犯罪,而且被感觉为对永恒的爱的亵渎,
对一切美好、崇高、纯粹和仁慈的东西的猜疑时,曾有过何种哲学啊!
——我们已经把事物重新着色,我们不断地在事物上描绘,
——但面对那位老大师(我指的是古人)的绚丽色彩,这当儿我们能做什么呢!
关于一个病人。——“他的情况很糟!”——哪儿不好了?——“他患了贪欲之病,
渴望得到别人的赞美,又找不到维持这种贪欲的食物。”——不可理解呀!
全世界都在颂扬他,人们不仅用手,而且也用嘴来抬举他!——“是的,
但他对于赞美之声听觉不好。如果有一个朋友赞美他,在他听来,
就仿佛这个朋友在赞美自己;如果有一个敌人赞美他,在他听来,
就仿佛这个敌人想要因此受得赞美;最后,如果其余人中的一员——余下的人根本不会那么多,
他是多么著名!——赞美他,那就会侮辱了他,因为人们不愿把他当作一个朋友或者一个敌人;
他习惯于说:一个竟然还能对我展示正义的人,跟我有何关系啊!”
随大流。——他一直都随大流,是群众的赞美者:但有朝一日,
他将成为群众的敌人!因为他之随大流,是由于他以为这会使他的懒惰充分发挥出来:
他尚未了解到,群众对他来说还不够懒惰呢!群众总是要向前挤!
群众不允许任何人站着不动!——而他太喜欢站着不动了!
名望。——当众人对某个人的感恩抛弃了全部羞耻之心时,某个人的名望便产生了。
深邃与假深邃。——知道自己深邃者力求清晰;向大众装出深邃者则追求晦涩。
因为大众把他们看不到底的一切东西都视为深邃:他们如此胆怯,不愿涉入水中。
偏离。——议会制度,就是公开允许人们在五种主要的政治意见中做出选择,它讨好大众,
那些喜欢显得独立和个性化、并且想为自己的意见而斗争的人们。
而最终,是群盲被强制接受一种意见,抑或被允许有五种意见,那是无关紧要的。
——谁若偏离和漠视这五种公共意见,全体群盲就总是会反对他。
动物批判。——我担心动物把人当作自己的同类,当作极其危险地丧失了健康的动物理智的东西,
——当作荒唐的动物,会笑和会哭的动物,不幸的动物。
第四部
死的念头。——生活在这种杂乱的小巷里,生活在这种混乱的需要和噪音中,
使我有一种忧伤的幸福感:每时每刻都暴露出多少享受、急躁、欲求,
多少饥渴的生命和生命的醉态呀!然则对于所有这些喧嚷者、生活者和渴求生命者,
很快就会变得多么寂静啊!每个人的背后如何都站着他自己的阴影,他那灰暗的旅伴!
这始终就像一艘流亡者之船启航前的最后一刻:人们彼此间比以往有更多的话要说,
而时间紧迫,大海及其荒凉的沉默在全部喧嚷声背后急躁地等待着——对于猎物竟是如此贪婪、
如此确凿。而所有人,所有人都会认为,迄今为止都是虚无,或者都微不足道,
切近的将来才是一切:所以才有这种急忙慌张、这种叫喊、这种相互控制和相互欺骗!
人人都想成为这种将来的一等人物,
——然则死亡和死亡之寂静乃是这种将来唯一确凿和对所有人来说共同的东西!
多么奇怪啊,这种唯一的确凿性和共同性几乎完全不能对人产生任何影响,
它们最远离于那种感觉,即感觉到自己是死神的兄弟!看到人们完全不愿意思考死的念头,
这使我深感高兴!我会乐意做某些事,让他们明白生的念头远比死的念头更有思想价值,
其价值要高出百倍。
星辰般的友谊。——我们曾是朋友,现已形同陌路。但这是对头的,
我们不想对自己隐瞒和掩饰此事,仿佛我们必须为此感到羞耻似的。我们是两艘船,
有着自己的目标和航线;我们很可能会交汇在一起,而且正如我们已经做过的那样,
我们可能会共庆一个节日,——进而,这些听话的船只如此安静地躺在一个海港中,
沐浴在同一太阳下,以至于看起来,似乎它们已经达到了目标,
似乎它们曾经有过同一个目标。但后来,我们的使命的威力无比的力量又驱使我们分道扬镳,
使我们驶入不同的海洋和不同的方位,也许我们永不再见,——又也许,
我们可能会相见但不再相识:不同的海洋和太阳已经把我们改变!我们必定会变得形同陌路,
此乃凌驾于我们之上的法则:恰恰由此,我们也应当变得更加彼此敬畏!
恰恰由此,对我们当时的友谊的想念应当变得更加神圣!可能有一个巨大的不可见的曲线和星辰轨道,
我们如此不同的航线和目标可能作为短小的路段已经包含于其中了,
——让我们把自己提升到这个念头吧!然而我们的生命太过短暂,我们的视力太过微弱,
以至于我们不可能胜过那种崇高的可能性意义上的朋友关系。
——所以我们愿意相信我们星辰般的友谊,即使我们相互间不得不成为大地上的敌人。
认识者的建筑。——终有一天,可能很快地,我们需要一种见识,
认识到我们的大城市首先缺失什么:寂静无声而宽敞广阔的沉思之所。
这场所要有高大的长长的柱廊,适合于坏天气或者烈日炎炎的天气,
那里没有车水马龙的噪声,没有嘈杂的叫卖声,那里有一种高雅的规矩,
甚至要禁止教士的大声祈祷:建筑和设施,整个都传达出自我沉思和孤傲不羁的崇高感。
教会垄断沉思的时代过去了,那时候,vita contemplativa[沉思的生活]
始终首先必须是vita religiosa[宗教的生活]:而且教会建造的一切都表达了这个想法。
我不知道,我们如何可能满意于教会的建筑,哪怕它们已经被剥夺了教会的规定性;
这些建筑物说着一种太过崇高和太过拘束的语言,
俨然它们就是上帝之家和一种超世俗的交往的豪华场所,
以至于不信神的我们不可能在这里思考我们自己的想法。我们希望自己已经化身为石头和植物了,
当我们徜徉于这些厅堂和花园中时,我们希望也在自身中漫步。
回顾。——只要我们置身于每一个生命时期中,我们就很少能意识到它本身的真正激情;
相反,我们总是以为,它是现在对我们来说唯一可能的和理性的状态,
以希腊人的说法和区分,完全是一种伦常(Ethos)而不是一种激情(Pathos)。
今天,音乐的若干音调唤回了我对于某个冬天、某栋房子、某种高度隐遁的生活的回忆,
同时唤回了我当时生活于其中的感情:——那时候,我认为可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然而现在我明白了,这在当时完全是一种激情(Pathos)和热情,
是一个可与这种痛苦而无畏、并且确实有安慰作用的音乐相比较的事物,
——此类东西,人们不可长年拥有,甚或永远拥有:不然的话,
人们或者会因此变得对这个星球来说“太超凡脱俗”了。
比喻。——如若在某些思想家看来,所有星星都在循环轨道上运动,那么,
他们就不是最深刻的思想家;谁若洞察自己有如洞见无垠的宇宙,并且心怀广袤银河,
那他同时也知道整个银河系是如何没有章法和规律的;它通向此在的混沌和迷宫。
对于愚蠢的伤害。——确实,那种如此顽固而深信不疑地被说教的信念,
关于利己主义的卑鄙无耻性质的信念,已经整体上伤害了利己主义
(正如我会上百次重复的那样,这有利于群畜本能!),尤其是因为,
它剥夺了利己主义所具有的好良心,要我们在其中寻找一切不幸的真正根源。
“你的自私自利是你生活的祸害”——这是几千年之久的说教:而如上所述,
这伤害了自私自利,剥夺了它大量的精神、大量的明快、大量的敏感、大量的美,
这就把自私自利愚蠢化、丑陋化和毒化了!——与之相反,
古代哲学则传授了祸害的另一个主要来源:从苏格拉底开始,思想家们都孜孜不倦地说教:
“你们漫不经心、愚蠢无比,你们按常轨得过且过,你们只会听众邻人的意见,
这是你们为何得不到幸福的原因,——我们思想家则是最幸福的人。”
这种反对愚蠢的说教是否比那种反对自私自利的说教有更好的理由,
我们在此暂且不做决定吧;但无疑地,这种说教剥夺了愚蠢的好良心:
——这些哲学家伤害了愚蠢。
闲暇与懒散。——这是一种印第安式的、印第安人的血液所特有的野蛮,
就在美国人的淘金热中:他们透不过气的匆忙工作——那是美洲新世界的真正恶习——
已经开始通过传染使古老的欧洲变得野蛮了,并且使一种十分奇异的无才智状态扩散于欧洲。
现在人们已羞于安静和休息;长时间的沉思差不多会造成良心的谴责。
人们手里拿着钟表进行思考,有如人们中午用餐,眼睛却盯着证券报,
——人们活着,仿佛人们不断地“能够耽误”某事。“宁可做点什么而不是无所作为”——
甚至这个原则也是一根勒死所有教养和所有崇高趣味的绳索。
而且,正如一切形式和礼仪都明显地因劳动者的匆忙而毁灭了:
对于形式和礼仪本身的情感、对于运动之旋律的听觉和视觉也归于毁灭了。
这方面的证据在于现在普遍被要求的粗笨的明晰性,在人意愿与人们真诚相处的所有场合中,
在与朋友、女人、亲戚、孩子、老师、学生、领导和王侯的交往中,
——对于仪式,对于烦琐的礼貌,对于全部的交谈机智,根本上就是对于一切闲暇(Otium),
人们再无时间和精力了。因为追逐赢利的生活不断地迫使人们付出自己的精神,
直到筋疲力尽,在持续的自我伪装或者玩弄手腕或者抢先行动中:
现在,真正的德性就是在比别人更少的时间内做某事。而且这样一来,
被允许的正直性就只有难得的时间:但在这种时间中,人们已经疲惫不堪,
不仅希望“听其自然”,而且还要尽量宽广而笨拙地伸展自己。
人们现在也依照这个倾向来撰写书信;其风格和精神始终成为真正的“时代标志”。
如果说还有一种社交方面和艺术方面的愉快,那么,
这种愉快就像疲惫工作的奴隶为自己设想的愉快。
呵,我们这些有教养的或者无教养的人对“快乐”的知足!
呵,这种对所有快乐的日益增长的怀疑!劳动越来越多地获得了一切好良心:
对于快乐的倾向已经自称为“恢复的需要”,并且开始自我羞愧了。
“这要怪他的健康”——当人们在乡下远足时被人抓住,就会这样说。
是的,或许很快就会到这个地步,即:人们不会在没有自我蔑视和坏良心的情况下屈从于一种要求
vita contemplativa[沉思的生命](也就是要求与思想和友人一道散步)的倾向。
——好吧!从前的情形却是倒过来的:劳动是伴随着坏良心的。
一个名门出身的人要是被迫去劳动,就会隐瞒自己的劳动。
奴隶劳动,则是受到这样一种感觉的压力,即:他是在干某种可蔑视的事:
——“干”(Thun)本身就是某种可蔑视的东西。“惟在otium[闲暇]
与bellum[战争]中才有高尚和荣耀可言”:这声音原是古代的偏见!
垂死的苏格拉底。——我赞赏苏格拉底在他所做、
所说——或者不说——的一切事体中表现出来的勇敢和智慧。雅典的这位嘲讽的、
挚爱的恶棍和蛊惑人心者,他能使那些极其傲慢自负的年轻人战栗和啜泣,
他不只是世上有过的最智慧的牛皮大王:他在沉默时也同样伟大。
我的愿望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是默然无语的,——这样的话,
他也许就可归于更高的精神等级了。可要么是死亡或者毒药,要么是虔诚或者恶意——
反正有某个东西在那最后时刻使他开了口,说:“克力同啊,我还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鸡。”
有心之人听来,这句可笑又可怕的“遗言”意思就是:“克力同啊,生活就是一场病!”
这是可能的吗!一个像他这样的一个男人,快乐地生活,在众人眼里活得像一个战士,
——但居然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对生活可只有一副好面孔,平生都把自己最终的判断、
最内在的情感隐藏起来!苏格拉底啊,苏格拉底为生活所苦!
他还为此进行报复——用那种隐晦的、骇人的、虔敬的和渎神的言辞!
像苏格拉底这样一个人物也还必须报仇吗?在他极丰富的德性中,
一丁点儿宽容是不是太少了?——哦,朋友们啊!我们也必须克服希腊人!
第五部
论宗教的起源。——宗教创始人的真正发明首先是:设立某种生活方式和日常风俗,
后者乃作为disciplina voluntatis[意志训练]而起作用,同时能消除无聊;
其次是:恰恰为这种生活给出一种阐释,由于这种阐释,生活似乎萦绕着至高价值的光辉,
以至于生活现在变成了一种善,人们为之而奋斗,有时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
实际上,在这两个发明当中,第二个发明是更为本质性的:
第一个发明,即生活方式,通常已经在那儿了,但却是与其他生活方式并存的,
而且没有意识到其中存在着何种价值。宗教创始人的重要性、首创精神,通常表现在,
他看到了这种生活方式,他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他首次猜到这种生活方式有何用,
这种生活方式能够如何被阐释。例如,耶稣(或者保罗)发现了罗马行省小老百姓的生活,
一种简朴的、有德性的、受压迫的生活:他解释了这种生活,
并且往里面投入了至高的意义和价值——因此也使之有勇气蔑视其他任何生活方式,
那种寂静的赫伦胡特兄弟会的狂热,那种隐秘的、暗藏的自信,
这种自信越来越强,终于准备“征服世界”了(也就是罗马以及整个帝国的上层阶级)。
佛陀同样也发现了那种人,这种人其实散布在他那个民族的所有阶层和社会等级中间,
他们由于惰性而变得善良和好意(首要地是非攻击性的),同样由于惰性,
他们过着节制的生活,几乎毫无所需:佛陀理解,这样一个类型的人如何必然地会以整个惯性之力
(vis inertiae)卷入一种信仰之中,这种信仰允诺能够防止尘世的苦难
(亦即一般劳动、行动)的轮回,——这种“理解”乃是佛陀的天才。
宗教创始人一定会在心理学上准确无误地了解那些尚未认识到
相互间共属一体的心灵的某个平均特质。正是他使他们相聚在一起;
就此而言,一种宗教的创立总是成为一种长久的认识之庆典。
论“种类的天赋”。——只有当我们开始把握到,在何种程度上我们少得了意识,
意识(更正确地说:自我意识)问题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而且现在,生理学和动物史(它们因此需要两个世纪的时间,
方得以赶上莱布尼兹预先提出的怀疑)把我们置于这种把握的开端位置上。
因为我们可以思考、感觉、意愿、回忆,我们同样可以“行动”(在该词的每一种意义上):
而尽管如此,所有这一切都无需“进入我们的意识”中(正如有人形象地说过的那样)。
整个生命即便仿佛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或许也是可能的:事实上,即便现在依然,
我们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没有这种反映也能照样进行——,诚然也包括我们思想着、
感受着和意愿着的生命,尽管这一点在一位较年长的哲学家听来不免冒犯。
如果意识总的来说是多余的,那么它究竟有何用场?——现在,
如果人们愿意听听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听听我的回答中也许荒诞无稽的猜测,
那么,在我看来,意识的敏锐和强度总是与一个人(或动物)的传达能力成正比,
而传达能力又与传达需要成正比:此所谓传达需要不能这样来理解,
仿佛恰恰是这个个别的人本身(他恰好擅长于传达和让人理解自己的需要)
同时也以自己的需要,多半必定要依赖于他人。但在我看来,关于整个种族和世代链条,
情况可能是这样的:凡在需要、困厄长久地迫使人们去传达,
迫使人们快速而敏锐地相互理解之处,终归会有这样一种传达/沟通力量和技巧的过剩,
仿佛一种财富,它渐渐地积聚起来,现在正等着一个继承人来对它肆意挥霍呢
(——所谓的艺术家就是这种继承者,演说家、布道者、作家亦然,
所有这些人总是在一个长长的链条末端出现,每每都是“迟生子”——在该词的最佳意义上——,
而且如前所述,他们按其本质来说就是挥霍者)。假如这个观察是正确的,
那么我就可以进一步猜度:一般意义唯在传达需要的压力下才得以发展出来,
——意识自始就只有在人与人之间(特别是在命令者与服从者之间)才是必需的、
有用的,而且其发展也只与这种有用性程度成正比。
真正说来,意识只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网络,——唯有作为这样一种联系网络,
意识才必定发展出来了:隐居的和野兽般的人不需要意识。我们的行为、思想、情感、
活动本身进入我们的意识之中——至少是其中一部分——,
这乃是一种可怕的长期支配着人类的“必须”(Muss)的结果:
作为最有危险的动物,人类需要帮助、庇护,人类需要自己的同类,
人类必须懂得表达自己的困厄,懂得让别人理解自己——为了这一切,
人类首先必须有“意识”,必须“知道”自己缺失什么,“知道”自己情绪怎样,
“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因为,再说一遍:如同任何一种活的造物,
人类总在不断思考但并不知道这一点;变成意识的思想只不过是其中极小的部分,
可以说,是其中最肤浅、最糟糕的一部分:因为只有这种有意识的思想发生于话语中,
也即发生于传达符号中,意识的起源由此得以揭示。
简言之,语言的发展和意识的发展(不是理性的发展,
而只是理性之自我意识的发展)是携手并进的。人们会补充说,
不光语言充当着人与人之间的桥梁,而且眼神、触摸和表情也充当着人与人之间的桥梁;
对我们自己身上的感官印象的意识,
那种能够把感官印象固定起来并且可以说把它们置于我们之外的力量,
随着用符号把感官印象传达给他人的必要性的增加而增强了。
发明符号的人同时也是越来越鲜明地意识到自己的人;唯作为社会的动物,
人类才学会了对自己的意识,——人类还在这样做,越来越起劲。
——正如人们所见,我的想法是:意识并不真正属于人类的个体性实存,
而倒是属于人类身上团体和群体的天性;由此可知,
意识也只有在与团体和群体之功用的关联中才得到精细的发展,而且因此,我们中的每个人,
尽管我们的最佳意愿是尽可能个体地理解自己,“认识自己”,
但我们始终只是把非个体性本身带向意识,也就是人类的“平均值”,
——我们的想法本身不断地被意识之特征——被意识中发号施令的“种类之天赋”——所战胜,
并且被置回到群体的视角和观点之中。根本上,我们的行为统统无可比拟地是个人的、
唯一的、无限个体化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一旦我们把它们转化为意识,
它们就不再这样表现出来了……这是我理解的真正的现象论和视角论:
动物意识的本性造成如下情形,即我们可以意识到的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表面世界和符号世界,
一个被普遍化的世界,一个被共同化的世界,——被意识到的一切东西恰恰因此变得浅薄、
贫乏、相当愚蠢、普通,变成符号、群体的标志,与一切意识相联系的,
是一种巨大而彻底的腐败、伪造、肤浅化和普通化。最后,生长中的意识乃是一种危险;
而且,谁生活在最有意识的欧洲人中间,他甚至就会知道,这种意识乃是一种疾病。
正如人们所猜测的,这并不是我这里所涉及的主体与客体的对立:
这种区分,我把它托付给依然耽于语法(民众的形而上学)的圈套里的认识论理论家。
这尤其不是“物自体”(Ding an sich)与现象的对立:
因为我们的“认识”(erkennen)还远远不够,远不足以哪怕只是如此这般地把两者区分开来。
我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用于认识的器官、用于“真理”的器官:我们所“知道”的
(或者我所相信的,或者我所想象的),无非就是可能对人类群体、种类利益有用的东西:
即便是我们这里所谓的“有用性”,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种信仰,
一种想象,也许恰恰就是那种有朝一日会使我们毁灭的最具灾难性的愚蠢。
有关一个老问题:“什么是德国的?”——
大家可别去推算要归功于那些德国头脑的哲学思想的真正成就:
是不是也还可以在某种合法的意义上为了这些成就而去赞扬整个种族呢?
我们可以说:它们同时是“德国心灵”的作品?
或者,它们至少是“德国心灵”的象征——在我们习惯于把比如柏拉图的观念狂(Ideomanie)、
他的几乎宗教式的形式癫狂,同时视为“希腊心灵”的一个事件和证据这样一个意义上?
抑或反面情形才是真的?它们恰恰是如此个体性的,如此特立独行于种族精神,
一如歌德的有好良心的异教信仰?或者就像德国人当中的俾斯麦的马基雅维利主义,
他的所谓的“现实政治”?我们的哲学家们也许是与“德国心灵”的需要相悖的?
简言之,德国哲学家真的是——具有哲学思想的德国人吗?——让我来举出三个个案。
首先是莱布尼兹的无与伦比的洞见,以此洞见,莱布尼兹不仅有理由反对笛卡尔,
而且也有理由反对在他之前从事哲思的所有人,——这个洞见就是:
意识只不过是表象的一种偶然(Accidens),不是表象的必然的和本质性的属性,
也就是说,我们所谓的意识只构成我们的精神和心灵世界的一个状态(也许是一个病态),
而决不是这个世界本身:这个思想的深度在今天也还没有被穷尽,它是某种德国的东西吗?
是不是有理由推测,一个拉丁人不会轻易沦于这种表面现象的翻转?
——因为这是一种翻转。其次,让我们来回想一下康德在“因果”概念上写下的硕大的问号,
康德没有像休谟那样从根本上怀疑因果概念的合法性:
相反,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界定这个一般概念的意义领域(即便到现在,
人们也还没有完成这种边界测定)。第三,让我们来看看黑格尔令人惊讶的一招,
当黑格尔胆敢冒险传授,指出各个种类概念是从彼此中发展出来的时候,
他因此彻底搞定了所有的逻辑习惯和娇惯:借此命题,欧洲精神便得到了预先确定,
走向了最后的伟大的科学运动,走向了达尔文主义——因为没有黑格尔就没有达尔文。
黑格尔首次把“进化”(Entwicklung)这个决定性的概念带入科学之中,
在他这种革新中有某种德国的东西吗?——是的,毫无疑问:在上述所有三个个案中,
我们都感觉到我们自己身上的某个东西“被发现”和被猜测到了,我们为此而深表感谢,
同时也感到惊讶,上述三个命题中的每一个都是德国人自身认识、自身经验、
自身把握中引人深思的部分。“我们的内心世界要丰富、广博、隐秘得多”,
我们与莱布尼兹一道有此感受;作为德国人,我们与康德一道怀疑自然科学知识的最终有效性,
一般地怀疑一切可以用因果性来加以认识的东西:可知的东西在我们看来本身就是更少价值的。
我们德国人是黑格尔信徒,即便从来没有一个黑格尔存在过,
但只要我们(与所有拉丁人相对立)凭直觉赋予生成、
进化一种比“存在”(ist)之物更深的意义和更丰富的价值——我们几乎不相信“存在”
(Sein)概念的合法性——;同样地,只要我们无意于承认我们人类的逻辑,
承认它就是逻辑本身,就是唯一的逻辑种类(相反,我们倒是想说服自己,
它只不过是一个特殊情形,而且也许是最奇异和最愚蠢的一个——)。
第四个问题或许是,叔本华连同他的悲观主义,也即此在(Dasein)的价值问题,
是否也必定就是一个德国式的问题。我认为不是。
有一个事件使上面这个问题随之变得确凿可期,
以至于一个心灵的天文学家能够为之计算出日子和时辰;这个事件就是基督教上帝信仰的衰落,
科学无神论的胜利,它是一个全欧洲的事件,所有种族都分享了功劳和荣耀。
相反,恰恰是德国人——叔本华同时代的那些德国人——
才最长久和最危险地延缓了这场无神论的胜利;
尤其是黑格尔,他是无神论胜利的卓越的延缓者,依照他做的伟大努力,
即努力说服我们最后借助于我们的第六感即“历史感”而依然相信此在(Dasein)的神性。
作为哲学家,叔本华是我们德国人当中第一个自认的和不屈的无神论者:
他对黑格尔的敌意的背景就在于此。在他看来,此在的非神性乃是某种既定的、
明显的、毋庸置疑的东西;每一次,当他看到任何人在此迟疑和迂回时,
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哲学的审慎,陷于愤怒之中。在这里便可见出他的全部诚实和正派:
无条件的正直的无神论恰恰是他的问题提法的前提,此即欧洲良心的一个最后的和艰难的胜利,
此即两千年之久的真理之培育(Zucht)的最重大的行为——
这种培育最后禁止了上帝信仰中的谎言……不难看到,什么真正战胜了基督教的上帝:
基督教的道德观念本身,日益严苛的真诚性概念,基督教良心的告解神父之精巧,
它们被转化和升华为科学的良心,以及不惜任何代价的理智的纯度。
观察自然,仿佛自然是神的善意和保护的一个明证;为了一种神性的理性之荣耀来阐释历史,
把它阐释为关于一种伦常的世界秩序和伦常的最终意图的持久证词;解释自己的体验,
就像虔诚的人十分长久地解释自己的体验那样,就仿佛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都是一种暗示,都是为了灵魂的得救而被设想和被派送的:这些现在都过去了,
都具有针对自己的良心,被所有更为精细的良心视为有失体面的、不诚实的,
是欺骗、阴性化、虚弱和怯懦,——以此严格性,无论如何,我们就都是优秀的欧洲人,
是欧洲最长久和最勇敢的自我克服(Selbstüberwindung)的继承人。
我们如此这般拒斥基督教的阐释,并且把它的“意义”当作一种伪币铸造来加以谴责,
由此,我们立即就会以一种可怕的方式面临叔本华的问题:人生此在(Dasein)到底有没有意义?
——哪怕只是为完整地和深入地听明白这个问题,恐怕也需要若干个世纪。
叔本华本人对这个问题所做的回答,乃是——原谅我这么说——某种草率的、幼稚的东西,
只不过是一种补偿,一种停滞,正好停留在基督教—禁欲的道德视角中,在此视角中,
人们宣布放弃了信仰,连同对上帝的信仰……然而,叔本华提出了问题——如上所述,
作为一个优秀的欧洲人,而不是作为德国人。或者,比方说德国人,
至少以他们掌握叔本华问题的方式,是不是证明了他们内在的归属关系和亲缘关系,
他们所做的准备,他们对于叔本华难题的需求?在叔本华之后,即便在德国——顺便提一下,
这已经够晚的了!——人们关于他提出的这道难题也有过思考和论述,
这一点当然不足以让我们决定支持这种更紧密的归属关系;
相反,人们或许自己会提出这种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所特有的拙劣之处,
——德国人在这方面的行为显然不像在他们自己的环境中。
我这样说,根本没有影射爱德华·冯·哈特曼;相反,即使到今天,
我原先的怀疑也还没有被消除,那就是:他对我们来说是太过机敏了,我想说的是,
作为一个大滑头,他也许自始就不仅取笑了德国悲观主义,——到最后,
他甚至可能通过遗嘱,“遗留”给德国人这样一点,即在一个奠基时代,
人们能够愚弄德国人自身多久。但我要问:我们也许应当把转陀螺的老手巴恩松当作德国人的荣耀,
此公毕生都快乐地围绕着自己的实在辩证法的不幸和“个人霉运”打转,——这也许恰恰是德国的?
(我附带推荐一下他的著作,我自己使用过这些著作,以之作为反悲观主义的食谱,
尤其是为其elegantiae psychologicae[心理上的优雅]之故,我以为,
即便对于最阻塞的身体和心情,后者也是能有效对付的)。
或者人们可以把这种半吊子和老处女,
就像甜腻而恶心的童贞倡导者迈因兰德尔(归于地道的德国人?
说到底,这可能是一个犹太人(——所有犹太人在进行道德说教时都会变得甜腻而恶心)。
无论是巴恩松还是迈因兰德尔,
还是爱德华·冯·哈特曼,他们都无法为下列问题给出一个可靠的依据,
即: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他对一个失去神性的,变得愚蠢、盲目、疯狂而可疑的世界的惊恐一瞥,
他的真诚的惊恐……是否不光是德国人当中的一个特例情形,而倒是成了一个德国事件:
而通常处于显要位置的一切,我们勇敢的政治,我们快乐的爱国情结——
后者十分果断地根据一种少有哲学味的原则(“德国,德国高于一切”)来考察一切事物,
所以是sub specie specici [以种类的观点],
也即德国的species[种类]十分清晰地证实了对立情形。
不!今天的德国人不是悲观主义者!叔本华是悲观主义者,
再说一遍,是优秀的欧洲人而不是德国人。——
被混为一谈的两种原因。——这在我看来是我最重要的步伐和进步之一:
我学会了区分一般行动的原因与特定方式、特定方向和特定目标的行动的原因。
第一种原因乃是一定量的积聚起来的力,它等待着以某种方式、为某个目的而被消耗掉;
与之相反,第二种原因与前一种力相比较,则是某种完全无关紧要的东西,
多半是一个小小的偶然事件,依照这种偶然事件,
前一种一定量的力就以一种确定的方式“被引发”了:
如同火柴与火药桶的关系。全部所谓的“目的”,也包括人们常说的“终生职业”,
我都把它们归于这类小小的偶然事件和火柴:与上面所说的急于被消耗掉的大量的力相比较,
它们是相对随意的、任意的,几乎是无关紧要的。人们通常对此有不同看法:
人们习惯于恰恰在目标(目的、职业等等)中看到驱动力,依照的是一种古老的谬误,—
—但目标只是指引性的力,人们在此把舵手与轮船混为一谈了。
甚至舵手永远都不是指引性的力……难道“目标”“目的”常常不只是一种具有美化作用的借口,
一种事后的虚荣的自我迷惑吗?这种虚荣不愿承认,轮船是跟着它偶然落入其中的水流走的?
不愿承认轮船“想”去那里,是因为它不得不——去那里?不愿承认轮船很可能有一个方向,
但根本就——没有舵手?——我们还需要一种关于“目的”概念的批判。
首先要怎样来区分艺术作品。——所有思想、创作、绘画、作曲,甚至建筑和雕塑,
要么属于独白式的艺术,要么属于有证人的艺术。那种表面上独白式的艺术,
包括对上帝的信仰、全部祈祷抒情诗,也还要算作有证人的艺术:因为对一个虔信者来说,
还不存在任何孤独,——这个发现是我们这些不信神者才做出来的。
对于一个艺术家的整个透镜,我不知道有比下面这一点更深的差异了:
艺术家是否以证人的目光来眺望自己正在形成中的艺术作品(眺望“自己”——),
抑或“已经遗忘了世界”:这是每一种独白式艺术的本质要素,
——它依据于遗忘,它是遗忘的音乐。
致密斯脱拉风
一支舞曲
密斯脱拉风,你这云的猎人,
悲伤的杀手,天穹的旋风,
狮子般咆哮,我是多么爱你啊!
难道我们不是同一母腹的两个初生子,
不是由同一种命运永远注定?
在这里,在光滑的石路上
我跳着舞向你奔去,
跳着舞,就像你吹哨和吟唱:
你,自由的兄弟,最自由的兄弟
不用船和桨
就能跨越野性的大海。
将醒未醒,就听见你的召唤,
我朝着石阶冲去,
去海边黄色岩壁那儿。
嗨!你已经到来
从山那边凯旋归来,
就像明亮的钻石般的湍流。
在平坦的天穹盆地,
我看见你的骏马在奔跑,
看见那载着你的马车,
看见你自己的手在痉挛,
当它在骏马背上,
犹如闪电挥鞭而击,——
我看见你从马车上跳下来,
看见你更快速地向下冲去,
看见你仿佛被缩短为箭矢
笔直地插向深处,——
就像一丝金光穿透
第一缕朝霞的玫瑰色。
现在你在无数背脊上跳舞,
在波浪的背上,冲着浪潮的诡计——
嗨,是谁创造了新的舞蹈!
让我们以无数方式跳舞,
自由地——那是我们的艺术,
快乐地——那是我们的科学!
让我们从每一枝花上
摘一朵花儿,充当我们的荣耀
加上两片叶子做成花环!
让我们像行吟诗人跳舞
在圣徒与妓女之间,
在上帝与俗世之间舞蹈!
谁若不能随风起舞,
谁若不得不缠上绑带,
成了被系缚住的残废老人,
谁若像伪善汉斯们,
荣誉的笨伯,德性的呆鹅,
滚出我们的天堂吧!
让我们扬起大街上的灰尘
吹进所有病人的鼻子里,
让我们清除病灶!
让我们使整个海岸
脱离干瘪胸腔的呼吸,
摆脱没有勇气的眼睛!
让我们追逐天空的阴霾,
世界的抹黑者,乌云的阀门,
让我们渐渐把天国照亮!
让我们咆哮吧……呵,自由精神之最
让我们与你一道咆哮
我的幸福犹如狂飙。——
——要永远记住这样一种幸福,
就请你取得它的遗赠
就请你带着花环在此上升!
就请你把花环抛得更高更远,
就请你沿着天梯冲向云霄,
就请你把它——挂到星星上!
《1883朝霞》
第一卷
一切自有其时。——当人最初赋予所有事物以性别时,他并不认为自己只是随便说说,
而认为他由此得到了一种深刻洞见: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才认识到——
也许即使现在他也还是没有完全认识到——这是多么巨大的错误。
——同样,人也赋予一切存在以一种道德联系,给世界加上某种伦理含义,
而将来会有一天,相信事物之道德意义在那时具有的价值,
不多不少正是相信太阳之阳性或阴性在今天所具有的价值。
魔术师和他的对手。——科学中让我们惊奇的东西截然不同于魔术中让我们惊奇的东西。
魔术力图让我们相信,存在的只是非常简单的因果联系,
实际上却是非常复杂的因果联系在起作用,而科学却相反,
要我们在一切都似乎明白无误的地方放弃简单的因果联系,承认我们受了现象的欺骗。
“简单不过”的其实是异常复杂的——一个永远让人惊奇的事实!
道德使人愚昧。——习俗代表了前人的经验,代表了他们对于有用的和有害的东西的看法——但是,
对习俗的情感(道德)关心的却不是这些经验本身,而是习俗的古老性、
神圣性和不可争辩性。因此,这种情感妨碍新经验的获得和旧习俗的修改,
道德成为创造更新更好习俗的障碍:它使人愚昧。
规则的证明。——一般来说,一条规则,比如如何烤面包的规则,好还是坏,
要看在正确遵守的前提下,是否取得预期的效果。然而,道德规则的情形却与此不同:
因为道德规则的结果或是不可见的,或是可以加以不同解释的,因而是不确定的。
这些道德规则建立在最少科学价值的假设的基础上,根据它们的结果既不能证明也不能反驳它们。
但是,在过去的时代,当所有科学还处于萌芽阶段而一丁点儿证据
就可以使一件事被认为得到确证时,确定道德规则有效性的方法与我们今天确定任何
其他规则有效性的方法是完全相同的:结果的证明。如果阿拉斯加土著相信下述规则:
“勿将骨头丢到火里或喂狗”,其证明则为“这样做的人将在狩猎时不走运”。
但是,由于一个人在狩猎过程中几乎总会在这件事或那件事上不走运,
因而通过这种方式反驳这一规则的效力是非常困难的,
当惩罚的承担者不是个人而是整个群体时就更是如此,而看来证明规则的某些情形永远都可以找到。
习俗与美。——应该承认,习俗的价值在于,一个人越是从小就发自内心地屈服于它,
他的攻击和防卫器官——无论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就越是退化,他也就变得越来越美!
因为使一个人成为丑的和愈发丑的不是别的,正是这些器官的活动及其伴随性情。
因此我们看到,老猩猩比年轻猩猩丑,而年轻的雌猩猩最像人:
也就是看上去最美。——由此可知女性美之由来!
愚蠢的虔敬及其隐秘目的。——谁第一个制造了工具和测量杆?谁最早发明了马车、船和房屋?
谁是天体秩序和乘法规则的最初发现者?啊,所有这些古代文明创造者,
他们真的与我们今天的发明家和观察家无可比拟地不同和更为高明吗?
难道这些最初的进步具有那样大的价值,
以至于我们今天世界上科学发现领域里所有的旅行和环球航行加在一起也不能与之相比吗?
这是偏见,是贬低现代人的谎言。谁都可以看到,在过去的时代,
机遇实际上是最大的发现者和观察者,是那些古代发明家最为慷慨的施主;
在今天最不重要的发明中消耗掉的精神、劳动和科学的想象力也比过去所有时代加在一起还要多。
对于习俗的冥思苦想。——无数习俗规定都是人们根据某些非常事件匆忙做出的,
随后很快就变成不可理解的了;我们既不能确切断定隐藏在这些规定后面的意图,
也搞不清违反这些规定所带来的惩罚的性质;我们甚至在仪式的执行方面也会发生疑问——但是,
随着我们的冥思苦想,我们苦苦思索的对象的价值增长起来,
而一种习俗的最荒唐部分最后竟然变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金科玉律!
我们不可小看千万年来人类在这方面花费的心思和力量,更不可小看对习俗的冥思苦想对人类的作用!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巨大的心智训练场,在这场地上兴起和发展的不仅是宗教,
这里也是科学的光荣与可怕的史前世界,诗人,思想家,巫师和立法者也在此成长。
对于一种以我们不明白的方式要求我们参拜如仪的事物的焦虑,
逐渐转变为对难以理解事物的乐趣;当人们不知如何解释时,他们就开始创造。
思想人的起源。——在人类的蒙昧时代,人们对世界和人普遍持有悲观的看法,
而那些觉得自己足够有力量的人随时准备按照这种看法行动,将悲观观念变为悲观现实:
猎取、抢劫、攻击、伤害、谋杀,以及在团体内部所能允许范围内的这些行动的一些弱化形式。
但是,如果他的力量衰退,感到疲倦,不适,空虚或餍足,并因而暂时放弃欲望和愿望,
他就变成一个相对好也就是不那么有害的人,这时他仅仅通过言语和思想表达他的悲观看法,
比如关于他的同伴、他的妻子、他的生活或他的神的看法——他的判断必然是一些恶的(böse)判断。
在这种情况下,他成为思想家或先知,或者诗意地阐述他的见解和发明新的风俗,
或者嘲笑他的敌人——但无论他的思想是什么,他的思想的一切产物都必然反映出他自己所处的状态:
他的恐惧和疲倦的增加,他对行动和享乐的评价的降低;与这些诗意的、
沉思的和宗教的情绪内容相呼应的必定是他的思想产物的内容;其中支配性的必定是恶的判断。
后来,所有将这单个的人在某种特定情况下的行为变成长期行为的人,
也就是所有那些惯于作恶的判断、忧郁和不善于行动的人,开始被人们称为诗人、
思想家、教士和法师。——由于他们乏于行动,人们可能更愿意唾弃他们和将他们逐出群体,
但这样做有危险——他们精通迷信和善于召唤神力:人们从不怀疑他们拥有未知的权力手段。
这就是人们对古老的思想者家族的尊敬——人们在多大程度上不害怕它,
人们就会在多大程度上唾弃它!思想就是这样以伪装的形象,可疑的威望,
坏的心肠和混乱的头脑第一次在大地上出现的,既虚弱又可怖,
私下被人唾弃而在公开场合又受到迷信的敬重!在这里像通常一样,
我们必须称之为:pudenda origo(可耻的起源)。
对迷醉的信仰。——有过高度兴奋和迷狂时刻的人,在正常时刻,由于对比和神经能量的大量消耗,
往往处于欢寡愁殷的可怜状态,把那些昙花一现的时刻看作他们的真正“自我”,
而把他们的痛苦和不幸说成“非我”(Außer-sich)之物的结果,
从而对他们生活于其中的环境、时代和整个世界都满怀敌意。
在他们看来,只有迷醉才是真正的生活和真实的自我,其余的一切,无论其为精神的、
道德的、宗教的还是艺术的,都只不过是达到迷醉状态所要克服的障碍。
这些热烈的饮者给人类带来了无数罪恶,因为他们是不倦的杂草播种者:
对自己、对别人不满之杂草,对时代、对世界蔑视之杂草,特别是悲观厌世之杂草。
也许,即使倾地狱里的所有罪犯之力,也不可能像放浪、幻想、半疯狂、丧失自制能力、
除非完全迷失自己就不能体会到任何欢乐的那一小撮天才的高贵小团体一样,
给世界带来如此无远弗届之压抑的、污染大地和空气的巨大影响:
事实上,罪犯经常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自我控制、自我牺牲和智慧,
并在那些恐惧他的人中间唤起同样的品质;他们也许会使生活的天空变得阴沉和危险,
但空气仍然凛冽、清新。——不仅如此,这些酗酒者还千方百计地向人们灌输对迷醉的信仰,
仿佛迷醉才是生命中的生命:多么可怕的信仰!正如酒精很快败坏和毁掉了野蛮人一样,
这些精神“烈酒”及其推销者所造成的酩酊之乐也将逐渐而彻底地毁掉人类:
它最终也许会消灭人类。
历史的否定作为决定性的否定。——从前,人们试图证明上帝之不存在,——现在人们却表明,
上帝存在这种信念如何形成,如何获得其重量和意义,从而使一种上帝不存在之证明成为多余的。
——以前,当每一种已知“上帝存在证明”被反驳之后,仍可怀疑,
是否能提出比这些已被反驳证明更好的证明:那时无神论者还不知道清源法。
第二卷
伪自我中心。——绝大多数人,无论他们多么热衷于想象和谈论他们的“自我中心主义”,
却终生不曾为其自我做过一件事:他们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在为其自我的幻象效劳,
这幻象最初形成于周围人的头脑中,然后又被灌输到他们的头脑中——
他们全都生活在一团非个人、半个人的流行意见的迷雾中,云深不知处,
像做梦一样评价和被评价着。一个人居住在另一个人的头脑中,
这另一个人复又居住在其他什么人的头脑中:一个离奇的幽灵世界!
然而这样一个世界却知道如何打扮自己,以庄严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一习惯和意见的迷雾起于微末而充塞天地,几乎不依赖于生活于其中的人群而存在和生长,
极大影响了所谓的“人”的观念,使这些对于他们自己无知的人对苍白抽象的“人”——
实际上是一个虚构——反倒相信不疑;每当少数强者(如王侯或哲人)的意见有所变化,
这团抽象的迷雾发生波动,生活于其中的芸芸众生就面临非常的混乱和调整——这完全是因为,
芸芸众生中无人能够建立一个真正的自我,使他可以走向这个自我和探索这个自我,
与普遍的苍白幻想对抗,并最终使其消失。
论权利和义务的自然史。——我们的义务——即他人对我们的权利。他们是如何获得这权利的?
他们将我们当作能立约和回报的存在,将我们当作平等和相似的人,信任、教育、
指摘和支持我们。我们尽我们的义务——这便是,对于其他人给予我们的这一切,
我们证明他们对我们的力量的看法是正确的,按照他们给予我们的多少做出回应。
因此,促使我们尽义务的是我们的骄傲;
当我们为了回报其他人为我们所做的事情而为其他人做某些事情时,
我们是在修复我们的自主,因为通过为我们做的事情,其他人已经侵入我们的权力范围,
而如果我们没有通过尽我们的“义务”对他们有所回报,也就是侵入他们的权力范围,
他们就会在我们的权力范围内驻扎下去。他人的权利只在我们的权力范围内才有效,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要求我们的是我们不曾拥有的东西,他们就是不可理喻的。
更准确地说,他人的权利及于他们相信为我们的能力所及之处,前提是,
这必须同时也是我们相信我们的能力所及之处。两方面都很容易犯下同样错误;
义务感的关键在于,对于我们的权力范围,我们与他人有相同的信念,也就是说,
我们有能力对他人做出某种许诺并去实现这种许诺(“意志自由”)。
——我的权利是我的权力的一部分,他人不仅承认我这部分权力,而且还希望我保存这部分权力。
他人为什么会这样做?首先,他们出于精明、恐惧和谨慎这样做:
或希望从我们这里得到类似回报(他们的权利的保证),或认为与我们对立危险或不值得,
或认为我们的力量减少于他们不利,
因为那样我们也许就不再能在反对其他敌对力量的战斗中充当他们的盟友;
其次,他们出于赠与和让渡这样做。在这种情况下,他人不仅有足够的权力,
而且还有超过足够的权力,因而能够自由处置其中一部分权力,
并保证向受让者提供这部分他已放弃的权力,而在这样做时,
假定那如此接受赠与者只有一种微弱的权力感。权利就是这样产生的。
权利就是权力被承认和受保证的程度。一旦权力关系发生任何实质性变化,
旧的权利就会不复存在,新的权利就会应运而生——
正如我们看到的国家之间相互权利的不断更新和消失。如果我们的权力实际缩小了,
那些迄今为止一直保证我们的权利的人的感知就会变化:
他们考虑能否恢复我们过去拥有的全部能力——如果他们认为做不到,
他们就会否认我们的“权利”。同样,如果我们的权力实际增加了,
那些迄今为止一直承认我们的权利但现在这种承认我们已不再需要的人的感知也会变化:
他们当然希望把它压回从前的水平,他们希望在“义务”的名义下侵入我们的权利范围。
但这只是无意义的文字游戏。在权利支配的地方,权力就维持在一定状态和水平上,
任何增加或减少的企图都会受到抵制。其他人的权利在于我们的权力感对其他人的权力感的一种让步。
倘若我们的权力彻底动摇或破碎了,我们的权利随即中止:
反过来,倘若我们的权力特别增强,我们过去承认的他人之权利也随之中止。
——一个“公正无偏的人”永远需要有一架天平的微调:他必须估计权力和权利的程度,
而由于人事的流动性,这种程度永远不会长期处于平衡状态,
而是经常处在增长或下降的过程中——因此,做到公正是困难的,
需要长期的练习,充分的善意,需要勇气、力量、机智。
受苦者之认识。——对认识来说,那些受长期、可怕病痛折磨但神志清醒者的状态是有价值的,
——当然,任何深刻的孤独,任何突然的、得到许可的摆脱所有责任和惯性的自由状态,
都使心智受益,但我们这里所说的价值还不仅限于此。剧痛者能以可怕的冷漠看待外部事物;
健康人通常看到的围绕事物的迷人装饰和点缀对他是不存在的;
确实,就连他自己也是没有羽毛和色彩地躺在自己面前。
如果在此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各种危险的幻想中,那么,
痛苦带来的清醒就是将他从幻想中解放出来的手段:而且也许是唯一的手段。
(很可能,基督教创始人在十字架上的经历就是这样:深入地、正确地加以理解,
所有言辞中最悲苦的“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包含着对其生命幻想的彻底清醒和失望;
在他最大痛苦的瞬间,他像诗人笔下可怜的、快死的堂吉诃德一样,对他自己有了清醒认识。)
由于对抗痛苦的愿望,他的理智变得异常紧张,他开始以新的目光看待一切:
而投射到事物上的任何新的光线都会给人带来美妙的刺激,这种刺激往往非常强烈,
足以对抗任何自我毁灭的诱惑,使继续活下去对于痛苦者呈现出最高的追求价值。
想到健康人安然漫步其中的温暖而舒适的尘世,他轻蔑;想到他自己一度沉溺其中的最高尚、
最心爱的幻想,他轻蔑;他似乎从最深的地狱召唤来这些轻蔑,
使他的灵魂处在最大痛苦中,然而这使他感到一种快乐!正是由于这种轻蔑,
生理上的痛苦对他才变成可以忍受的——他觉得这种轻蔑就是他现在所需要的一切!
怀着对自己存在本质的极端清晰的意识,他对自己呼喊:“做你自己的诉讼者和审判者,
将你的苦痛当作自愿的惩罚!以你作为裁判者的英明为乐!更以你的意愿,
以你暴君似的意志为乐!将你自己提高到你的生命之上,正如提高到你的痛苦之上,
从那里俯视地面和虚无!”我们的骄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爆发:
反对痛苦之暴君给我们带来无比的刺激;面对暴君要求我们作证反对生命的所有暗示,
——我们却变成了反对暴君的生命辩护者。在这处境下,人咬牙反对任何悲观主义,
不让其表现为这一处境的自然后果,不让我们成为这处境的屈辱俘虏。
同样,公正判断之行使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使我们激动,
因为它现在代表对于我们自己的胜利,代表对于一种处境的胜利,
这种处境在所有处境中最能使我们判断的不公正性成为可以原谅的——但我们不想被原谅,
我们现在正想表明,我们是“不需要原谅的”。我们处于骄傲的连续发作中。
——就在这时,天边泛出了缓和、康复的曙光,——几乎立刻就制止了我们的过度的骄傲:
我们以为自己曾有过奇妙的经验,实际上却不过是犯傻和胡闹。
我们不知感谢地贬低这曾使我们忍受痛苦的万能的骄傲,并热烈地渴望骄傲的解药:
在苦痛太强烈和太久地使我们个人化以后,我们希望自己变得自我疏远和非个人化。
“走开,让这种骄傲走开!”我们叫道,“它不过是另外一种疾病和另外一种痉挛而已。”
我们又一次凝视人和自然——这次用了一种渴望的眼光:想到我们对它们有了一种新的、
与过去不同的了解,恍若生了一层隔膜,我们不禁凄凉地微笑;
但看到生命的柔美光线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过去作为苦痛者用以看待事物和穿透事物的那种冰冷的目光,
在旭日的照射下溶解消散,我们又感到振奋。当健康人的迷人的游戏重新展开,
我们并不反感,——我们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柔和了,但仍然感到疲倦。
在这种情形下,人听了音乐会潸然泪下的。
目的?意志?——我们惯于相信,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目的和意志的世界,
另一个是偶然的世界。在偶然世界里,事物无意义地发生,无意义地消失,
没人能说出它们因为什么或为了什么发生和消失。——我们惧怕茫茫宇宙的强大的无知无识世界,
因为它每每像从屋顶落下的瓦一样,落到另一个目的和意图的世界,
把我们的某些珍贵目的砸得粉碎。关于两个世界的这种信仰起源于古老的传说和寓言:
我们这些聪明的小矮人,连同我们的目的和意志,处在那些愚蠢、
极其愚蠢的巨人即偶然的压迫下,喘不过气来,经常被他们踩死。
——然而,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愿意他们那可怕的脚步声永远从我们耳边消失;
当我们的生活在目的之网中纠缠得太久,不能自拔,变得令人厌倦和充满忧虑,
常常是这些巨人怪出现在我们身边,暂时撕开我们的意图之网,
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束天光——这些没有理性的家伙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
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做了什么!他们那粗大的手指穿过我们的网就像是穿过什么也没有的空气。
“不再想到自己”。——让我们好好想想:为什么看到某人落水,我们自己也会跟着跳到水中,
即使我们对落水者并无特殊感情?因为同情;在这事儿发生的瞬间,
我们想到的只是旁人的生命——没头脑的人这样说。为什么看到某人吐血,
我们自己就会感到和他一样痛苦,虽然我甚至可能对他怀有敌意?因为同情;
那时我们完全不再想到自己——那没头脑的人又这样说。真相是:在同情的感情中,
也就是在通常误称为同情的感情中,我们当然不会有意识地想到我们自己,
但我们却会非常强烈地无意识地想到自己;同样,如果我们脚下一滑,
我们的意识不会马上意识到这一点,然而我们的身体却做出了最明确的反向运动,
并在这样做时毫不犹豫地使用了我们的全部理性能力。降临到旁人身上的不幸使我们不快:
或因为如果我们不去帮助不幸者,我们就会意识到自己软弱或怯懦;
或因为事件本身就是对我们在旁人眼中或在我们自己眼中形象的损害;
或因为旁人的不幸和痛苦标志着我们所面临的危险;
而仅仅是作为人类共有的软弱性和脆弱性的标志,它就会使我们感到痛苦。
对这种痛苦和侮辱,我们通过同情加以拒绝和报复,在同情中包含巧妙的自卫甚至某种复仇成分。
我们最终念念不忘的还是我们自己,这可以从人们做出的下面决定中看出:
面对苦痛者、穷困者和呼号者,在我们能回避他们的情况下,
如果我们能以更有力者和帮助者的形象出现,如果我们确信能得到赞扬,
如果我们希望用旁人的痛苦渲染我们的自己的幸运,
如果我们希望痛苦的景象能够减轻我们的无聊,我们就会决定不回避他们。
把我们面对这样的痛苦场面可能经受的各种非常不同的痛苦都称为同情
(mit-leid,共同痛苦)是错误的,
因为这种痛苦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与我们眼前的痛苦者无关的一种痛苦:
我们感到的是我们自己的痛苦,正如他感到的是他自己的痛苦。
当我们做出同情行为时,我们摆脱的只是这种我们自己的痛苦。
然而,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们做出了这类行动,我们的动机就不会是单一的;
我们希望通过这种行动摆脱我们的痛苦,这是无疑问的,
但我们还希望通过这种行动表达我们的某种快乐冲动,
这也同样是无疑问的——我们因为看到与我们处境的一种对比而快乐;
因为想到只要我们愿意帮助就能够帮助而快乐;
因为我们的帮助可能给我们带来的承认和赞扬而快乐;
因为行动本身作为某种成功地一点一点取得的东西给行动者带来的快乐而快乐,
但特别因为觉得我们的行动消除了我们为之愤慨的某种非正义而快乐
(发泄自己的义愤本身是令人振奋的)。所有这些,以及其他一些更为微妙的心理活动,
一起构成所谓“同情”:语言用一个词就打发了一个包含如此多声音的存在,多么粗糙!
另一方面,同情被看作与引起同情的痛苦是一回事,
或者认为同情对这种痛苦具有一种特别深入的理解,这两个命题与经验是矛盾的,
如果有些人因为这两种性质而为同情大唱赞歌,那只能说明他们在这一精神领域缺乏足够的经验。
面对叔本华关于同情的所有奇谈怪论,我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迫使我们相信他的伟大发明,承认同情——他在这方面的观察是如此有缺陷,
描述又是如此拙劣——是所有过去和未来的道德行动的来源,而同情之所以能成为这种源泉,
恰恰又是因为他为同情发明的能力。无同情心者与有同情心者究竟有什么不同?
首先——这里也只是提供一个大概轮廓——,他们缺少对于恐惧的活跃的想象力,
缺少嗅出危险的奇妙本领;他们的虚荣心,也不像我们那样强,
如果某些他们本来可避免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们也不会像我们那样容易受到伤害。
(他们虽然骄傲,但仍然小心谨慎,不愿意无谓卷入别人的事务,甚至爱好这样的思想:
每个人都应该自己帮助自己和打好他自己的牌。)此外,
他们还比有同情心者更习惯于忍受痛苦;而由于他们自己受过苦,所以在他们看来,
旁人受点苦也算不了什么了不得的不公正。最后,他们发现,
一副菩萨心肠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痛苦,正如保持斯多葛式的冷漠对有同情心者是一种痛苦;
对那种心态,他们避之惟恐不及,认为它会威胁他们的男人气概和英雄的高冷——
他们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的眼泪,擦掉它们,并且对自己感到愤怒。
他们是一种与有同情心者不同的利己者——在一种特别意义上把他们称为恶,
而把有同情心者称为善,这只不过是一种道德时尚,这种时尚有它自己的流行期,
正如相反的时尚也有它自己的流行期,并且是相当长的流行期一样!
我们为何要提防同情。——同情,就其实际产生痛苦而言——这是我们在此唯一关注之点——
乃是一种缺陷,正如沉溺于任何一种有害情绪都是缺陷一样。它增加了世界上的痛苦,
虽然由于同情,可能也会这里那里间接减少或消除了一定数量的痛苦,
但这些从根本上说无关大局的偶然后果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当作证明那本质上有害的同情的证据。
这种同情只要完全主宰人类一天,人类就会立刻消灭。和所有其他冲动一样,
同情本身并不具有任何善的品格,只有在那些需要它和称赞它的地方,
也就是在那些人们未认识其有害性反而在其中找到某种快乐源泉的地方,
它才具有了善的品格,只有这时人们才会甘心服从它和坚决证明它。
在人们认识了它的有害性的其他地方,它就会被看作一种缺陷,或像在希腊人那里那样,
被看作一种其危险性可通过周期性精心设计的发泄而消除的反复发生的病态感情。
——若一人在一段时间内进行实验,每天到处寻找同情的机会,
他的心灵不断看到周围所有的不幸,这人最后肯定就会变成病态和忧郁的人。
不管是谁,只要他想在无论什么意义上作为一个医生为人类服务,
他就必须对这种感情加以警惕——它将在每个关键时刻使他无所作为,
给他的知识和灵巧有用的双手套上一副枷锁。
被同情。——对野蛮人来说,每当想到被人同情,他们都会感到一阵道德上的恐慌——
因为它剥夺了一个人的全部美德。对谁表示同情就是对谁表示轻蔑:
我们无兴趣看一个卑贱的生物受苦,因为在这痛苦中我们体验不到任何欢乐。
另一方面,看到一个敌人痛苦,这个敌人和我们一样骄傲,并且不肯因为受苦而放弃其骄傲;
或者说,看到任何一个生物痛苦,这生物拒绝哀求同情和怜悯——哀求同情和怜悯,
这在野蛮人看来就是哀求一种奇耻大辱——都会使他们感到一种最高境界的快乐,
并且使他们的灵魂肃然起敬,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最后杀死这位勇士,
以对这不屈者致以最后的敬意:然而,如果他发出呻吟,如果他失声痛哭,
如果他的脸上不再有那种高贵的轻蔑表情,如果他表明自己是可鄙视的——那么,
他也许就会像一只狗一样被允许活下去:
他的痛苦不再能唤起观者的骄傲,同情和怜悯代替了赞美。
同情之快乐。——如果人们像印度人那样,将关于人类的苦难的知识当作所有精神活动的目的,
如果在一代又一代的时间里,人们对于这种可怕目标的信仰始终不渝,
那么,在这些遗传悲观主义者的眼中,同情就具有了一种新的价值,
它变成了生命的保卫者,使生存变得可以忍受,
虽然生存看起来是人们只能怀着恐怖和厌恶之情尽快逃离的某种东西。
同情是自我毁灭的解毒剂,因为它给我们带来了某种快乐,并使我们尝到了一点优越性的甜头:
它吹散我们心灵的浮渣,使我们的心灵变得充实,消除我们的恐惧和怠惰,
激励我们去说,去抱怨,去行动。因为,与那种把人限制在一个黑暗角落、
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的无所不在的知识苦难相比,同情的确不失为一种相对快乐。
快乐,无论什么样的快乐,都给我们带来了空气、阳光和行动的自由。
赞扬与谴责。——如果一场战争以失败告终,我们就会追问,谁应该对这场战争负责,
谁应该受到谴责;如果战争最后取得胜利,我们就会赞扬其发起者。
事情一遇挫折,我们就会到处寻找罪人,因为失败使精神感到压抑,
这种压抑本能地要求权力感的重新发动,以作为消除压抑的唯一疗法——
在对“罪人”的谴责中人们的权力感再一次活跃起来。
人们并不把这位罪人看作其他人的罪的替罪羊,而是看作对软弱的、
受辱的和感到沮丧的人群的一种牺牲,用来满足他们证明他们在某些事情上仍有勇力的愿望。
即使对于自己的谴责,实际上也可以是战败者用来恢复力量感的一种手段。
——另一方面,对战争发起者的赞扬常常是另一种需要牺牲品之冲动的同样盲目的结果。
只不过对于这种牺牲,甚至那牺牲者自己也感到快乐和兴奋:
——因为当一场巨大胜利使一个民族或一个社会的权力感变得饱和,
一种对胜利的厌倦开始出现,而人们希望放弃他们的某些骄傲,
一种献身的感情就应运而生并且寻找着它的目标。——无论是被谴责还是被赞颂,
我们通常都是在为周围的人提供一些机会,他们胡乱抓住和利用这些机会,
发泄他们那已经膨胀起来的赞扬或谴责冲动;在这两种情况下,
我们都为他们提供了方便,然而对于这种方便,我们没有功绩,他们也不表示感谢。
共感(Mitempfindung)。——所谓理解别人,就是在我们心中模仿别人的感情。
毫无疑问,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常常追问别人情感的原因,例如追问他为何忧伤,
以便我们自己也因为这一原因而变得忧伤。但更常见的是,我们不是追问别人情感的原因,
而是注意别人情感的结果,观察这种情感在别人身体上如何表现和展示,
并在我们自己身上模仿——至少是肌肉活动和神经活动的一种轻微相似——别人的眼神、
声音、步态、举止(或者只是它们在文字、图画和音乐中的写照)。
通过在动作与感觉之间建立起来的古老的双向联系,我们在心中重新产生出别人的情感。
在这种理解别人情感的技艺方面,我们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们遇到另一个人,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运用这种技艺:
只要看一下女子的表情动作,如何一刻不停地模仿和反映她所感觉到的周围人的表情活动,
时而颤动,时而闪光,便可知道这一点。不过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音乐,
在音乐中,我们每个人都是迅速、微妙领悟情感和发生共感的大师。
音乐只是情感的模仿的模仿,情感在音乐中变得遥远而不确定,但是,
仅仅由于我们在音乐中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旋律,这种声音和旋律使我们想起悲伤者的声音和动作,
甚或只是约定俗成的悲伤者的声音和动作,我们常常就充分地分享了这种情感,
以至于我们似乎毫无来由地悲伤起来,完全像个傻瓜。据说有个丹麦国王,
他因聆听一个歌者的音乐而沉醉在战斗激情中,从他的座位上一跃而起,
杀死了聚集在宫里的人群中的五个人。当时并无战争,并无敌人,毋宁说一切都正好相反,
可是,由情感推及原因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致观察和理智都失去了作用。
而使我们的观察和理智失去作用,这正是音乐的通常的效果(设其能有效果的话)。
实际上,用不着如此耸人听闻的例子,我们就可以认识到:
音乐使我们陷入的那种情感状态几乎永远与我们对眼前实际状况的印象,
以及与了解这种实际状况及其原因的理智相矛盾。
——如果问我们为什么会在模仿别人情感方面变得如此熟练,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人,作为所有造物中最怯懦的造物,由于他那细腻而脆弱的天性,他的怯懦便成了教师,
教他如何跟旁人发生共感,如何迅速领悟旁人以及动物的情感。在成千上万年的漫长时间里,
他在一切陌生和活跃的事物中都看到危险:一看到这些事物,
他立即就在心里对它们的面貌和姿势构成了一个印象,
认定在这些面貌和姿势背后隐藏着凶恶的意图。
他甚至还把这种用意向来解释一切动作和面部特征的做法搬到了没有生命的自然界,
陷入一种万物有灵论的幻觉,认为不存在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
我相信,我们欣赏天空、草地、岩石、森林、风暴、星辰、海洋、风景和春天时所感到的一切,
也就是我们称之为自然情感(Naturgefühl)的一切,其源盖出于此——若不是在远古时代,
人们受到恐惧的训练,养成在所有这一切背后看出一种额外隐蔽意义的习惯,
我们现在就不会对自然产生快感,正像如果没有恐惧对我们的理解能力的训练,
我们就不会对人和动物产生快感。因此,快感、惊喜感以及滑稽感都是恐惧的晚生子,
共感的小妹妹。——迅速理解的能力就是迅速伪装的能力,对于这种能力,
骄傲自负的人和民族不甚擅长,因为他们不那么恐惧;相反,在怯懦的民族中间,
每一种理解和自我伪装都如鱼得水,找到了它自己的故乡;这里也是模仿艺术和高级才智的温床。
——从我这里主张的共感论出发,当我想到如今到处受到欢迎和变得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秘过程论
[按照这种理论,同情(Mitleid)通过一种神秘的过程把两个灵魂合而为一,
使一个人可以直接理解另一个人],
当我想到像叔本华这样清醒的人竟然也爱上了这种狂热而卑劣的论调,
并将其传布到其他清醒和半清醒的头脑中:我就只能不胜惊诧和怜悯之至了!
我们对不可理解的荒唐事物的兴趣该有多么大!当一个明智的人听命于心灵的隐秘愿望时,
他多么近乎是一个疯子!——(为什么叔本华会对康德感激涕零和深感自己有欠于康德?
关于这个问题,他有一次说得非常明显:有人谈到,
康德的绝对命令应剥除其隐藏的神秘性质(qualitas occulta),
以便成为可以理解的,对此叔本华说:“可以理解的绝对命令!多么荒唐透顶的想法!
多么埃及式的愚昧!它永远不会成为可理解的,这是上帝的旨意!存在着不可理解的事物,
存在着理解的局限性、条件性、有限性和欺骗性的不幸;
证明这一点无疑是康德对人类的最伟大馈赠!”——试问:
若一个人以相信道德事物的不可理解性为乐;
若一个人仍然真诚地相信上天的启示、奇迹和灵现,相信蟾蜍的形而上的丑陋,
我们难道会以为这样一个人会对有关道德事物的真正知识感兴趣吗?!)
遥远的未来。——按照一种定义,
只有那些因为其他人且仅仅因为其他人的原因做出的行动才算道德行动,
但这样说来,就不可能有什么道德行动!按照另一种定义,
只有出于自由意志的行动才是道德行动,这样说来,同样不可能有什么道德行动!
——那么,那种不管怎么说毕竟存在、要求解释和被人们冠名为道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它是某些心智错误的结果。——若我们现在从这些错误中解脱出来,
“道德行为”将会是什么呢?——由于这些错误,我们一直高估了某些行动的价值,
以为它们与“利己的”和“非自由的”行动完全不同。
如果我们现在不得不重新将这两种冲动等量齐观,我们毫无疑问会使前者的价值
(在我们心目中的价值)有所降低,而且很可能是过分地降低,因为由于我们假定,
这两种行动深刻而内在地不同,“利己的”和“非自由的”行为一直被大大地低估了。
——道德行动由于现在受到了不那么高的评价而从此变得不那么经常被做出了吗?
——不可避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只要过去的错误所带来的对价值观念天平的反作用还继续存在,
事情就会如此。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也会归还那些所谓自私行为以纯洁意志,
恢复这些行动的价值——我们将它们从坏良心中解放出来,而由于迄今为止,
它们显然是最经常性的行动,而且在未来所有岁月中也将仍然是最经常性的行动,
我们实际上清除了全部行动和生活之罪恶的外表!这将是一个具有深远意义的结果!
一旦人们不再以罪恶的眼光看待自己,他就不再会是罪恶的!
第三卷
危险与安慰。——在希腊人的生活中,时刻潜伏着巨大危险和灾难,
所以他们在思想和知识中寻找安全感和最后避难所。相反,我们这些现代人,
由于生活在无可比拟地安全得多的状态中,就把这种危险转移到思想和知识中,
而在我们的生活中寻求其安慰和解脱。
谄媚者的土壤。——今天,如果我们要找摇尾乞怜的谄媚者,
我们不应该到王公贵族的身边去找,因为他们全养成了一种与谄媚不能相容的尚武之气。
相反,我们应该走进银行家和艺术家的庭院,谄媚之花在那里开得正盛。
批评我们的前人。——为什么现在哪怕是不久前过去的真理也让我们难以忍受?
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代人都觉得自己与过去格格不入,
把批评前人当作其权力感的处女作。在过去的时代,情况正好相反,
新的一代总是希望把自己的权威建立在过去一代的基础上,不仅接受他们的父辈的意见,
而且还尽可能比过去更严格地保守这些意见,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感到有力量。
在过去的时代,批评前人代表轻佻放荡,而在我们这个时代,
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却把批评前人当做自己的出发点。
乞丐。——乞丐应该取缔:向他们施舍或不向他们施舍都让人烦恼。
商人。——你们的生意是你们最大的偏见,将你们限制在某些地区、
某些伙伴和某些爱好上。勤于生意但却荒于思想,对你自己的可悲处境心满意足,
并把这种心满意足掩盖在责任的外衣下:这就是你的生活,你还想让你的子女也这样生活。
营养与刺激。——一个民族之所以反复被骗,是因为他们一直在追求骗子,
也就是刺激他们感官的酒精。只要能够得到它,他们就对黑面包没有怨言。
对他们来说,陶醉比营养更重要——他们每每因为诱饵吞下铁钩!
与那些威风凛凛的征服者和庄严的古老宫殿相比,从他们自己中间挑选出来的人——
即便其为专精的实干家——又算得了什么!只有当他至少让他们看到征服和辉煌的前景时,
他们才有可能相信他。谁能让他们的神经兴奋,他们就俯首帖耳地听谁的,
甚至不只是俯首帖耳地听谁的!即使你送给他们和平和富足,
如果其中没有能够让他们疯狂的月桂花环的话,他们也会不理你。
然而,这种喜爱刺激甚于喜爱食物的群众趣味,并不是民众中间土生土长的,
它是一种移栽植物,只不过在这里它长的更茂盛罢了。它起源于某些更高的心灵,
在那里已经生长了上千年,群众则是这奇妙的野草仍然可以繁荣的最后的荒地。
——也许,我们真应该让这些群众从事政治,以便让他们每天都可以痛饮和陶醉一番?
所谓古典教育。——认识到我们把生命献给了知识;认识到如果不是献身知识,
我们就会放弃生命——不!应该说就会早已放弃生命——我们深有感触地背诵如下诗句:
命运如此/我心如彼/靡靡摇摇/莫知其止
——当我们回首我们的生命历程,我们发现有一件东西永远失去了:我们虚度的青春岁月。
在那求知、热情和渴望的年代里,我们的教师本应教我们以关于万物的知识,
然而他们却只是向我们传授“古典教育”!在这些虚度的岁月里,
我们不得不痛苦地死记硬背关于希腊人、罗马人及其语言的残缺的知识,
完全违背了一切教育的最高原则:只有饥饿者,方可与食物!
我们的脑子里塞满数学和物理学知识,却又从来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
从来没有在我们的个人日常生活和活动中,以及在从早到晚发生在我们家中、工厂中、
天空中和自然中的一切中,看出千百种令人困惑、令人难堪、令人恼怒的问题,
从而让我们的好奇心意识到,谁不曾如饥似渴地学习物理和数学的知识,
日后他就不会体会到这种知识的严格逻辑带来的科学欢乐!
从来就没有人教给我们这种对科学的敬重,过去的伟人们奋斗、失败和再奋斗的故事,
构成严密科学历史的苦难和牺牲,从来没有哪怕一次打动我们的心灵!
相反,我们感到的却是对这些实际科学的某种轻视和对历史训练、“形式教育”
和“古典主义”的重视!我们就这样轻易地被欺骗了!形式教育!
我们难道不应该指着我们文法学校(29)最优秀的教师,嘲笑他们并且问:
“他们是形式教育的结果?如果不是,他们又怎么能教人形式教育?”古典主义!
我们在教育后代方面从古人那里学到任何东西了吗?我们学会像他们那样写和说了吗?
我们一直在练习对话的剑术辩证法吗?我们学会他们那样优美和骄傲的举止了吗?
学会像他们一样角力、投掷和拳击了吗?关于所有希腊哲学家奉行的禁欲主义,我们学到了多少?
在古人奉行的任何一个个别美德上,我们有过多少相同的训练?
对道德的任何沉思在我们的教育中不都是完全看不见吗?
更不用说对道德的任何可能的批评,或者按照这种或那种道德生活的勇敢和严肃的尝试了!
人们在我们心中唤起过任何古人比现代人评价更高的感情吗?
他们是否曾经以一种古代的精神向我们表明日子和生命应该如何分割,
以及表明超越生命的目标了吗?我们像学习现在生活着的民族的语言那样学习古代语言了吗?
即是说,关于这种语言,我们能够脱口而出,运用自如了吗?
除了荒废光阴,我们没有获得任何真正的能力和新本领!我们只获得一种知识,关于古人所为、
所能之知识!而且是多么肤浅的知识!我现在越来越坚信:
希腊人以及古代人的全部生活方式,无论看起来是多么简单和确实,
实际上却是非常难以理解的,甚至是无法理解的,而我们通常用来谈论古代人的陈词滥调,
要么是出于轻率,要么是出于我们世代相传的愚蠢的自以为是。
我们看到古代的词汇和概念与我们自己的词汇和概念不无相似,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假象,
在这些词汇和概念后面,隐藏的全是我们这些现代头脑必然感到不熟悉、无法理解和痛苦的情感。
这就是我们认为可以让我们的孩子在上面跑来跑去的土地!够了:
我们在儿童时期在这片土地上东跑西撞,养成了对一切古代事物的敌视和反感,
一种由于过于熟悉而产生的几乎不可磨灭的巨大反感!我们的古典教师是如此狂妄无知,
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古代,并把这种狂妄无知传给他们的学生,
同时还传给他们一种轻蔑,让他们觉得,这样一种了解对人类的幸福毫无帮助,
只对那些顽固、可怜、疯疯癫癫的老书虫很有用:“让他们守着他们的宝贝过活!
他们也只配守着这些宝贝!”——怀着这样的想法,我们结束了我们的古典教育。
——对我们来说,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地过去了。但我们想到的并不只是自己。
第四卷
自我认识的来源。——每当一动物看见另一动物,它就在心里把自己与它进行力量对比;
野蛮时代的人也是这样。因此,每个人认识自己,几乎就是纯粹认识自己的攻击和防卫能力。
坏性格的起源。——许多人情绪偏激,变化无常,每每无条理、失节制,
此乃其祖先所犯逻辑不准确、观察表面和遽下结论等无数错误的最后结果。
另一方面,好性格的人则出自高度重视理性,习惯于沉思和透彻思考的家族——
至于究竟是为了可赞许的目的还是为了恶的目的重视理性,则并不重要。
黑夜与音乐。——耳朵,这恐惧的器官,只有在黑夜中,在密林和岩洞的幽暗中,
才会进化得如此完美,以适应人类产生以来最长的时代——即恐惧时代——的生活方式的需要;
置身于明亮的阳光下,耳朵就不再那么必须了。因此,音乐只能是一种属于黑夜和黄昏的艺术。
关于音乐的谈话。——甲:“关于这音乐你怎么看?”乙:“它完全征服了我,我无话可说。
听,演出又开始了!”甲:“这样更好!让我们来看看这次我们能不能征服它。
关于这音乐我可以说几句话吗?也许我还能让你看到一出戏,
这出戏是你第一次听时不一定注意到的?”乙:“很好!我有两只耳朵;
若需要,还可以有更多。请坐近点!”甲:“我们现在听到的还不是他想对我们说的:
直到现在,他只是许诺他将说出某些东西,某些我们从未听过的东西,
正如他通过他的这些姿势想要告诉我们的。看,他如何鞠躬!如何站得笔直!
如何伸展他的手臂!现在,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似乎来到了:几声号响过后,
他牵来了他的主题,庄严,华丽,发出像钻石一样悦耳的声音。这是一个美人,还是一匹骏马?
好了!他如醉如狂地环顾四周,他的任务就是要让人们觉得他如醉如狂。
只是到了现在,他才对他的主题完全放心;只是到了现在,他的创造力才高涨起来,
敢于挥洒和出其不意。且看他如何展开他的主题!啊,注意——他不仅知道如何点缀,
而且还知道如何涂色!是的,他知道什么是健康的颜色,知道如何才能显出这种颜色——
他比我想象的更精于他的自我认识。现在他相信,他已经打动了他的听众;
他把他的观念描绘得好像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东西;他毫不害臊地指点着他的主题,
好像这个世界还不配聆听它。——哈,他是多么多疑!他担心我们会厌倦!
因此,他现在让他的乐曲充满了甜蜜的音符——他现在甚至诉诸我们更为低级的感官,
以激动我们,把我们再次置于他的影响之下。听,他唤来风暴和雷电的自然旋律。
现在,看到这些力量吸引了我们,让我们窒息,几乎被压碎了,
他不失时机地重新引进他的主题,要我们这些半昏迷和颤抖的听众相信,
我们的昏迷和痉挛乃是他那神奇主题的结果。从此以后,他的听众就相信了他:
只要一听到同样的主题,他们就会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自然效果,从而为主题增加了神秘,
直到最后使其变成不可抗拒的‘魔笛’!他对灵魂的了解多么透彻!
他用煽动家的技艺征服我们。——但现在音乐停下了!”——乙:“这正是我所盼望的!
因为我再也听不下去你的高谈阔论了!我宁愿十次被骗,也不愿一次像你这样了解真理!”
——甲:“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像你一样的最优秀的人们甘愿被骗!
你们带来了不加分辨和急欲听到声响的耳朵,而没有带来聆听艺术的良知;
你们把你们的诚实和正直扔在了你们前来的路上!你们这样既毁了艺术也毁了艺术家!
当你们鼓掌和欢呼时,艺术家的良知就掌握在你们手里——
一旦他们发现你们不能区分无辜的音乐和有罪的音乐,艺术的命运可想而知!
所谓无辜和有罪的音乐,我指的不是‘好的’音乐和‘坏的’音乐——
无论无辜的音乐还是有罪的音乐都有好有坏!无辜的音乐,我指的是这样一种音乐,
它只想到自己,只信仰自己,因自己而忘掉世界——它是最深沉的孤独的独白,
自顾自盼自语自言,而不知道有听者,闻者,影响,误解,失败等外境。
——最后,我们刚刚听到的音乐就属于这种高贵而稀少的音乐,
我关于它所说的话全是开玩笑——若你愿意,原谅我的小小恶作剧!”
——乙:“哎呀,你也爱听这音乐吗?你无罪了!”
向狗谄媚。——只须抚摩一下,它就会呜呜叫,摇尾巴,
和别的谄媚者一样——聪明的家伙!我们何不与它和平共处呢!
孩子似的。——谁像孩子一样生活,即无需为他的面包操劳和不相信他的行动具有重要意义,
谁就仍然是孩子似的。
两个朋友。——原来是朋友的两个人不做朋友了,双方同时终止了对对方的友谊,
一个认为别人太不了解自己,另一个认为别人过于了解自己,——他们都在欺骗自己!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很好认识自己。
恐惧与爱。——恐惧比爱更有助于增进关于人的知识,因为恐惧要求弄清,他人是谁,
他会做些什么,他想要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欺骗自己是不利和危险的。
另一方面,爱却包含一种隐秘的冲动,希望将被爱的他人看得尽可能美或尽可能高:
在此欺骗自己是有利的和欢乐的——因此他就这样做了。
演说家之学校。——沉默一年,就会忘掉闲聊,学会雄辩。毕达哥拉斯派是当时最好的政治家。
称赞。——人们称赞婚姻,或因不了解婚姻,或因已经习惯了结婚之观念,或因已经结婚。
这也就是说,几乎在每一种情况下人们都称赞婚姻。
然而,所有这些理由没有一条能够证明婚姻之值得称赞。
充足的睡眠。——当人疲惫了,厌倦了,如何才能使自己振作起来?有人推荐赌场,
有人推荐基督教,还有人推荐电流,但是,我的忧伤的朋友,最好的是和永远是:
充足的睡眠,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充足的睡眠!如此,他的清晨将再度光临!
生活智慧的秘密在于,知道如何在适当的时候,进入精神上以及身体上的睡眠。
认识一个人的“细节”。——我们常常忘记,在那些第一次见到我们的人眼中,
我们的形象非常不同于我们通常自以为之形象:
往往不过是一个跃入眼帘的细节决定了旁人对我们的印象。因此,即使最温和、
最可亲之人,如果他留着一副大胡子,他的和善和平易也会完全消失在大胡子中,
因为一般人只看见了他的大胡子,会说他具有一种好斗、
易怒和暴力倾向的个性——并据此对他做出反应。
沉思。——对一个思想家来说,思想家特有的沉思状态完全是某种恐惧心理的结果,
对另一个思想家来说,则完全是某种欲望心理的结果。因此,在前一种情况下,
沉思带来的是安全感,在后一种情况下,带来的却是满足感——或者说,
前者带来勇敢的心境,后者带来餍足和中立的心境。
追逐。——一人追逐愉快的真理,另一人追逐不愉快的真理,
但即使对第一个人来说,追逐也比猎物更让他感兴趣。
胆怯者。——缺乏机智的、胆怯的人反而最容易成为杀人者:他们不知道如何做出较小的、
适当的自卫或报复;由于缺少才智与镇定,他们的恨好像除了去毁灭外没有别的出路。
受害者之智。——我们自欺地以为,当我们为某人牺牲自己时,我们是在造成一种情势,
使该人只能像我们希望他的那样——即以我们为牺牲对象的身份——对我们出现:这是可悲的智谋。
使别人快乐。——为什么最大的快乐是制造快乐?因为在制造快乐过程中,
我们的五十种不同冲动同时得到了满足。分别观之,
每一种冲动带来的也许只是一点点微小的快乐,
但当我们把五十种冲动带来的快乐同时放到一个人的手中,快乐就充满了他的手以及他的心。
第五卷
大沉默。——这就是大海,让我们忘掉城市的大海。它那“万福玛利亚”的晚间祈祷钟声——
夜幕降临前响起的忧伤、可笑、甜美的波涛声——就要结束!转眼一切都归于沉默!
大海躺在那里,苍白而闪烁,它不能说话(es kann nicht reden)。
天空再一次布满永恒缄默的黄昏色彩:红、黄、蓝,它不能说话。嶙峋的岩石和悬崖冲入海中,
仿佛在寻找最孤寂的所在,它们也都不能说话。这突然降临的巨大的缄默,
美丽,忧郁,充满我的心。——啊,这缄默之美(stummen Schönheit)的虚伪!
如果它愿意,它可以说得多么好,并且也可以说得多么恶!它们的缄默,
它们忧郁而幸福的表情,是一个诡计,目的是嘲笑你的同情!好吧!
这样一些力量的嘲笑并不会让我羞愧。但是,自然,我可怜你,你不得不沉默,
即使仅仅出于你自己的恶毒意志!是的,我因为你的恶意而可怜你!——随着大海越来越寂静,
我心再一次充满:一种新的真理使它震惊,
我心同样无言,倘若这时嘴里对着这无言之美说出什么,
它就嘲笑自己,它享受自己最甜蜜的沉默的恶意。我开始恨说话,甚至恨思想;
在每个词语背后,我不都听见了错误、幻想和疯狂在发笑吗?我岂不要嘲笑我的怜悯吗?
岂不要嘲笑我的嘲笑吗?——啊,大海!啊,黄昏!你们是坏的教师!
你们教人如何不再成为人!他应该奉献于你们吗?他应该像你们现在这样苍白、
闪烁、沉默、阴森地凝然不动吗?超乎自我吗?
思想者之色盲。——我们必须承认,希腊人对于蓝色和绿色是完全盲目的,
前者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深棕,后者则是一种黄色,因此,
他们眼中的自然必定非常不同于我们所看到的自然。(例如,他们用同一个词描述黑发的颜色、
矢车菊的颜色和地中海海水的颜色,或用同一个词描述青翠植物的颜色、人的皮肤的颜色、
蜜的颜色、黄树脂的颜色:他们的大画家只用黑、白、红、
黄这几种颜色再现他们生活的世界的色彩。)他们看到的自然是多么不同和多么更接近人类啊!
因为在他们眼中,人类的色彩也是自然的主要色彩,自然仿佛是在人类色彩的海洋中游泳。
(蓝色和绿色最能使自然非人化)。正是在这种缺陷的基础上,
希腊人高度发展了他们特有的那种快活嬉戏的能力,把自然现象看作与人类似的神的变形和伪装。
——但是,让我们把所有这些当作一个更进一步假设的隐喻。
每个思想者用来描绘世界万物的颜色比现实存在的颜色要少,他对某些特定颜色是盲目的。
这绝非仅仅是一种缺陷。由于这种同化和简化,他使事物本身呈现出和谐的色彩,
这种和谐给人们带来极大乐趣,构成了意义丰富的自然。也许正是通过这种方式,
才产生了最初的对于生存(Dasein)的快乐,也就是说,在这些初民看来,生存是简单的,
只有一种或两种颜色,因而是和谐的:人类那时似乎只操练几种颜色,
然后才能处理更多的颜色。甚至直到今天,许多人还在试图摆脱某些特定色彩的盲目,
以便看得更清和看的更多,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仅发现了新的快乐,
而且还不得不放弃和交出他以前拥有的某些快乐。
新的激情。——为什么我们害怕和痛恨返回野蛮状态?因为野蛮状态会使人比现在更不幸吗?
非也!野蛮的人在所有时代都更幸福:我们不要欺骗自己!——原因在于,
我们的知识冲动已经变得如此强烈,以至任何不带知识的幸福,或任何强烈幻想的幸福,
都为我们所不取;甚至仅仅想象它们就会使我们感到痛苦!我们沉迷于不断发现和揭示,
不能自拔,正如不幸的恋情使恋爱者着迷和不能自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进入非我忘情之境;
——也许,我们同样是一些不幸的恋爱者!知识在我们身上已经化为一种激情,
这激情不会因为任何牺牲而退缩;实际上,除了它自己的灭亡外,它什么也不怕;
我们真诚相信,在这一激情的压力与驱使下,整个人类都必然认为自己得到了提高和安慰,
虽然他们对于野蛮人所具有的那种简单的满足仍然不无羡慕。
这种对知识的恋情甚至可能导致人类的灭亡!——甚至这一前景也不能打动我们!
但是,难道基督教害怕过类似的前景吗?爱情和死亡不是孪生姊妹吗?
是的,我们恨野蛮状态——我们宁肯人类灭亡也不愿知识退步!
最后,如果人类不因某种激情灭亡,它将会因为某种虚弱而灭亡;你喜欢哪一种?
这是问题所在。我们是愿意人类结束在电与火中呢,还是愿意它结束在沙漠中?
也是英雄行为。——去做某些声名狼藉、人们谈之色变、但却有用和必须的事,
这也是英雄行为。希腊人不觉得打扫牛圈有什么可耻,
他们把它算作赫拉克勒斯的伟大工作之一。
敌人之意见。——为测量甚至最聪明的人的天赋品质,看他们是生来精妙还是生来虚弱,
可以观察他们如何把握和传达敌人的意见,从中看出每一个头脑的天赋程度。
——真正智慧之人不自觉地将其敌人理想化,从反对者的意见中去掉所有缺陷和疏忽:
只有当他的敌人通过这种方式变成了荷枪实弹的战神,智慧之人才与他作战。
决疑。——一个并非所有人都有勇气和能力面对的痛苦选择:一艘船上的乘客发现,
船长和舵手犯了大错,而自己在航海知识上超过了他们,——于是产生一个问题:
你是否该发动一场哗变,把他俩关起来?是否因为你更精通航海知识你就有责任这样做?
他们是否同样有权因为你破坏纪律而关你禁闭?
——这不过是那些更复杂和更棘手处境的一个比喻,
在这些处境中,问题说到底在于,什么能够保证我们高于别人,证明我们对自己的信念正当。
保证来自成功?但为了获得成功,我们恰恰不得不首先去做冒险——
不仅是对我们自己危险,而且是对全船人危险——之事。
最终沉默。——有人就像是一个寻宝者,无意中发现了另一个心灵精心隐藏的东西,
获得了一种知识,这种知识每每使他心神不宁。
有时,我们对于活着和死去了的人是如此了解和心有灵犀,
以至于向别人谈论他们对我们变成了一种痛苦:我们每说出一句话都惟恐泄露天机。
——我完全能够想象一个聪明绝顶的历史学家为什么会突然变得沉默。
哲学家与老年。——让黄昏评判白日不是一个好主意,这实际上是让疲弱评判力量、
成功和优良意志。同样,对于老人及其对人生的判断,我们也必须百倍警惕,
特别是因为,像黄昏一样,老人爱用新奇的迷人的精神装扮自己,知道如何通过晚霞、
暮色、平安的或怅望的寂静使白日羞惭。我们对上了年纪的人的敬重,
特别是对上了年纪的哲学家和智者的敬重,很容易迷住我们的双眼,
使我们看不到他们的心灵也同样上了年纪,
因此,我们必须揭露他们衰老和疲倦的标志——也就是说,
揭露隐藏在他们的思想情感和精神偏见后面的生理现象,
以免成为崇敬的受害者和知识的加害者。我们常常可以看到,
老人沉醉在一种伟大的精神更新和再生的幻想中,
并根据这种幻想对于一生的工作和道路做出判断,
仿佛只是现在他才看清了一切——然而,造成这种幸福感和这些自信的判断的,
不是智慧,而是疲倦。这种疲倦的最危险的表现首先是对于他们自己的天才的信念;
一般来说,只有当那些伟大和比较伟大的心灵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
他们才会开始狂热地持有这种信念,相信自己占有一个不同寻常的位置,
拥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特权。在这样一种信念的支配下,思想家认为自己可以更为随便地对待事物,
作为天才发布命令而不是进行证明:然而,非常可能的是,他这样做主要是为了获得一种轻松感,
消除他心灵的疲倦;首先出现的是他心灵的疲倦,然后才有了消除这种疲倦的对于天才的信念,
而不是相反,先有了天才的发号施令,然后心灵才感到疲倦,
无论这种说法从表面上看是多么更为合理。其次,在生命的这个阶段,
由于一种为疲倦者和老年人所特有的对于享乐的爱好,他开始享受自己思想的结果,
而不是检验它们和把它们的种子撒向未来;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精心调制他的思想,
去掉其中一切枯燥、冷漠和乏味的东西,把它们做成可口的美味佳肴。
因此,我们看到,某些上了年纪的思想家似乎老当益壮,超出于他自己一生的工作之上,
而实际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败坏他一生的工作,使它们充满狂热、甜蜜、风趣、
诗情画意和神秘的启示。柏拉图的一生是这样结束的,伟大而正直的法国人孔德——
作为精确科学的拥抱者和驯服者,这个世纪的德国人和英国人中没有谁可以和他匹敌——
的一生也是这样结束的。疲倦的第三征象:当伟大的思想家年轻时,
他胸中燃烧的是野心的烈火,然而当时却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满足这种野心的东西,
因此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野心也来到了它的暮年,
现在就像是一个知道自己没有更多时间可以失去的人一样,开始追求那些更粗俗和更一般的满足,
也就是说,开始以那些性格活跃、脾气暴烈、喜欢支配别人和征服别人者的满足为满足。
从现在起,他希望的不是建立思想的大厦,而是在制度的历史上留下他的名字;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所有那些证明和反驳的轻飘飘的胜利又算得了什么!
他在书本中的永恒又算得了什么!读者心灵的激动和颤抖又算得了什么!
只有制度才是真正的神殿,——他对此非常清楚——一座用石头建成的永久性的神殿,
神在其中肯定要比在柔软的、稀少的心灵的献祭中活得长久的多。也许,在他生命的这个阶段,
他还将第一次感到一种更适合神而不是人的爱;在这轮爱的太阳的照耀下,
他的整个存在都变得愈加柔和和甜美,有如秋天里的果实。
事实上,这位伟大的男人确实变得越来越神圣和越来越美了——但是,
这种神圣和美的来源却是暮年的疲倦,是疲倦让他变得如此成熟、安静,
在一位女性的热烈的偶像崇拜中睡着了。当他年轻时,他充满一种自我超越的渴望,
渴望着真正的弟子,他的思想的真正的继续者,也就是他的思想的真正的反对者;
他之所以有此渴望,是因为他拥有一种还没有变得虚弱的力量,
是因为他有一种骄傲意识,觉得自己在任何时候都能变成反对者,
甚至变成他自己学说的终结者,然而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现在渴望的是坚定的党派追随者、
不犹豫的同志、助手、传令官和前呼后拥的随从。
每一个走在别人前面的思想家不得不生活于其中的那种可怕的孤独现在对他来说是完全不可忍受的;
他让自己的身边堆满了各种可敬的、可爱的、友爱的和感动人的东西,
他甚至还希望享受所有宗教信徒所享有的特权,在团体内赞颂他所崇敬的东西,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甚至会创造一种宗教。智慧的老人就是这样生活的:
由于这样生活,他在不知不觉中几乎完全沦落到与堕落的牧师和诗人为伍的可悲境地;
我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在年轻时曾经是多么智慧和严厉,他那时头脑是多么清醒,
是多么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对于一切启示和幻想都感到恐惧。
过去,当他把自己与其他的更老的思想家相比时,
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用他们的力量来衬托自己的虚弱,
以便更为冷静和更为勇敢地对待自己:但是现在,他用这种比较来制造关于他自己的幻象,
让自己陶醉。过去,他充满信心地期待着未来的思想家,
甚至乐于看到他们的强烈光芒使自己暗淡下去,
但是现在,因为想到他自己不可能是最后的思想家使他大为苦恼,他竭力要找到某种方法,
使他能在留给人类一分遗产的同时,也给他们的独立思想立下一道界限。
个人主义思想者的骄傲和对自由的渴望使他害怕,他咒骂他们——:
在他以后,没有人可以是他自己的心灵的完全的主人,
他希望自己成为一道所有自由思想的波涛都不能逾越的高高的堤坝——这就是他内心世界的秘密,
这种秘密有时甚至不再是秘密!然而,隐藏在这种愿望后面的无情的事实却是,
他的思想已经走到尽头,他为自己立下了“到此为止,不可越过”的界碑。
通过他的自我圣化(kanonisiert),他签下了他自己的死亡证书:
从现在以后,他的思想不许再发展,他的时间已经用完,他的钟表的指针永远留在它最后停下的地方。
一旦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希望使自己成为人类的不可逃脱的制度,他实际上就是向世界宣布,
他力量的巅峰时期已过,他不堪疲倦了,他的生命的太阳就要落下了。
不要把激情当真理的证据!——你们这些善良甚至高尚的狂热者,我了解你们!
你们想要在我们面前和你们自己面前,但特别是在你们自己面前为你们自己辩护!
——你们的良知常常隐隐作痛,驱使你们反对你们的狂热!
你们对付和消灭这种良知的手段是多么高明!正直的、质朴的和单纯的人是多么使你们痛恨,
他们的纯洁的目光是多么使你们害怕!完全清楚这种目光是谁的目光,
那使你们怀疑自己的信念的刺耳的声音是谁的声音,你们千方百计地把它们说成一种不良习惯,
一种时代病,说成你们的精神健康的失于照料和感染!你们开始仇视批评、科学和理性!
你们不得不伪造历史,以便它能够为你们出具假证;不得不否认美德,
以免你们的偶像和理想化为鸡啼时的鬼影!用生动的想象代替理性的论证!
用热烈的有力的表达,用朦胧的月色,用安布罗西亚之夜代替理性的论证!
你们知道如何阐明一些东西和如何模糊一些东西,知道如何清晰地进行模糊!
当你们的狂热上升到发疯的高度,你们梦寐以求的时刻就会到来,使你们可以对自己说:
“我现在问心无愧,我现在高尚、勇敢、自我否定、宽宏大量;我现在是一个正直的人!”
你们是多么渴望听到这种声音,多么渴望看到你们的狂热为你们提供完美的自我证明,
证明你们是完全纯洁的,多么渴望看到你们在战斗、陶醉、冒险和希望中完全忘掉自己,
忘掉一切怀疑;多么渴望能够宣布:
“凡是没有像我们这样忘掉自己的人都不可能知道什么是真理和真理在哪里!”
你们是多么渴望发现在这方面——即在精神堕落方面——与你们志同道合的人
和用你们的火种点燃他们的火炬!啊,你们这些可怜的牺牲者!
啊,你们的神圣谎言的可怜的胜利!你们难道必须使你们自己如此痛苦吗?——必须吗?
认识与美。——如果人们像他们至今仍然做着的那样,只爱好幻想和虚构,
把他们的全部敬意和快感都留给虚构和幻想,那么,毫不奇怪,面对任何幻想和虚构的反面,
他们都会感到冷酷和无趣。对于事物的任何真正的知识,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知识,
都会给心灵带来某种喜悦,而随着科学的发展,这种喜悦正源源不断地向我们涌来——然而,
至少在目前,那些只在脱离现实和沉浸在外观时才感到快乐的人,
对于这种喜悦还是不能理解的。在他们眼中,现实是丑的,他们不知道,
对哪怕最丑的现实的认识也是美的,而一个经常认识和认识很多的人,
最终往往根本不认为可以说现实是丑的,揭示这个现实每每使他由衷感到幸福。
难道有什么东西“本身美”吗?认识者的幸福增加了这个世界的美,
使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更加光彩照人,认识不仅把自己的美投射到事物之上,
而且还持续地把自己的美渗透到事物之中——但愿未来的人类能够为这一命题做出见证!
而现在,我们回想起一个古老的史实,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天性如此不同的两个人,
谈到什么是最高幸福——不仅是对他们自己或整个人类来说的最高幸福,而且是最高幸福本身,
甚至是至高无上的神的最高幸福——却意见一致:他们发现它在于认识,
在于受过良好训练的好奇和有创造力的心智活动(而不在于“直觉”,如德国的大小神学家们所想;
不在于幻觉,如神秘论者所想;同样也不在于成功,如一切实行家所想)。
笛卡儿和斯宾诺莎也曾表达过类似的意见。他们必定怎样畅饮过知识的琼浆!
他们的真诚必定面临过多么巨大的危险——变为事物吹捧者的危险!
四美德。——真诚,对我们自己,要不就是对我们的朋友;勇敢,对敌人;
宽恕,对失败者;优雅,任何情况下。这是四美德寄望于我们的。
但也不要隐藏自己的美德。——我喜爱那些像溪水一样清澈的人,
用波普的话说,他们不掩饰他们的溪流下面的淤泥。但是,即使这些人也同样怀有某种虚荣,
只不过是一种更精致和更超然的虚荣:他们希望我们只看到他们的淤泥,
而不去注意那使淤泥一目了然的溪流的清澈。不止是乔答摩一个人发明了这种少见的虚荣的规则:
“让人们看到你们的罪过,不要让人们看到你们的美德。”
但是,这样做就意味着让世界看到一种令人不快的场景——这是一种违反良好趣味的罪过。
廉价的生活。——思想者的生活方式是最廉价和最无害的生活方式。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他所需要的东西,恰好是那些别人瞧不起和扔掉的东西——。
其次,他很容易快乐,没有任何特别和昂贵的爱好;他的工作不辛苦,有着南欧的宜人;
他的白天和黑夜没有蒙上良心谴责的阴影;他以一种符合他的心灵的方式活动、吃、喝和睡觉,
使他的心灵越来越安静、有力和澄澈;他的身体使他快乐,他从来没有想到要恐惧它;
他不需要同伴,有时他与人们在一起,只是为了随后更甜蜜地守着他的寂寞;
作为一种补偿和代替,他可以生活在死去的人中间,甚至可以不再需要朋友,
而与过去曾经存在过的最好的人往还。——我们不妨想一想,
难道不正是那些相反的愿望和习惯使人们的生活变得昂贵、艰难和经常让人无法忍受吗?
——毫无疑问,在另一种意义上,思想家的生活又是索价最高的生活——对于思想家来说,
没有什么是太好的,而对于最好的东西的剥夺确实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剥夺。
蜕皮。——如果一条蛇不再能蜕皮,它就会死掉;
同样,如果一个心灵不再能改变自己的观点,它就不再成其为心灵。
不要忘了!——我们飞得越高,我们在地面爬行者眼中就越渺小。
精神的飞行者。——勇敢的鸟儿成群结队,飞向远方,飞向遥远和最遥远的地方,
但是,我们知道,它们最终会在某个地方停下来,不再继续飞翔,
而栖身于某根桅杆或某个陡峭的崖壁上——它们现在甚至感谢如此凄凉的落脚之地!
然而,谁又能因此得出结论,认为它们已经飞到了天的尽头,已经飞过了所能飞行的极限?
我们所有伟大的导师和先驱最终都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精疲力竭,
姿势可能既无威严也不优雅:这也将是你我之辈的下场!但你我又算得了什么!
其他鸟儿将飞向更远的地方!我们的这种信念和希望随着它们的翅膀翻飞,
飞上了云端,飞向了远方;它超越于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的无力之上,
从云端上举目眺望,看见一群又一群更强健的鸟儿仍然不懈地向着我们曾经飞向的地方飞翔,
向着大海,向着无边无际的大海飞翔!——那么,我们的目的何在呢?我们想飞过海洋吗?
这种不可抗拒的向往,这种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使我们快乐的向往,
究竟要把我们带向何方?为什么我们朝着飞行的恰恰是这个方向,
这个迄今为止所有人类的太阳陨落的方向?
《1888偶像的黄昏》
四大谬误
1
混淆原因和结果的谬误。——没有什么比混淆结果和原因更危险的谬误了:
我把这个谬误称作理性真正的堕落。尽管如此,这个谬误属于人类最旧和最新的习惯:
它甚至在我们中间被神圣化,它拥有“宗教”和“道德”的名称。宗教和道德所表达的每句话,
都包含着它;教士和道德立法者是理性堕落的始作俑者。——我举一个例子:
人人知道著名的柯尔纳罗的那本书。在书中,他把自己少量的特种饮食,
当作幸福长寿的——而且有德行的——生活的良方推荐给别人。很少有书曾被这么多的人读过,
直到今天在英国,每年还要印几千册。我毫不怀疑,几乎没有一本书(《圣经》除外,
而这是公平合理的)像这么个善意的怪物一样,曾造成如此多的祸害,缩短了这么多的生命。
其原因是:混淆了结果和原因。这个诚实的意大利人在他的特种饮食中看到自己长寿的原因:
而其实,长寿的先决条件,即特别缓慢的新陈代谢,少量的消耗,才是他少量的特种饮食的原因。
吃多或者吃少,他并没有选择的自由,他的知足不是一个“自由的意志”:
要是他多吃,他会得病。谁如果不是一条鲤鱼,就不仅最好,而且必须像样地吃饭。
我们时代的学者,精神力量快速消耗,使用柯尔纳罗的规定饮食,只会致自己于死地。请相信专家。
3
一种错误的因果联系的谬误。——在所有的时代,人们都相信自己知道,何为原因:
不过我们从哪里获得我们的知识,准确地说,我们知道在这里的信念?
那是从著名的“内在事实”领域出发的,可迄今为止其中没有一个事实证明自己是事实。
我们相信,在意志的行为中自己就是原因;我们认为,至少在这里当场逮住了因果联系。
人们同样不怀疑,一个行动的所有前项(antecedentia),它的原因,
可以在意识中找到,只要去找,能被重新发现——作为“动机”:
否则人们对此没有自由,对它也就不负责任。
4
幻想的原因的谬误。从梦出发:比如,对于远处一声炮响的某种感觉,
但被强行追加了一个原因(常常是一部完整的小小说,其中的主角恰恰是那个梦幻者)。
感觉这时延续下去,以一种回响的类型:它仿佛等待着,直到原因冲动允许它,
走到前台——,从此不再作为偶然,而是作为“意义”。炮声以一种因果关系的方式,
在一种时间的表面倒转中出现。后来的东西,那个动机说明被首先经历,
经常携带着犹如在闪电中飞驰而过的上百种细节,接踵而至的是炮声……出了什么事?
某一状态造成的表象,被误解为同样状态的原因。事实上,我们在清醒时也这么做。
我们那大多的普通感觉——器官在作用和反作用中,抑制、压力、紧张和爆发的所有类型,
如同在交感神经系统的特殊状态里——都激发起我们的原因冲动:我们想得到一个理由,
处于这样或那样的状态中,——好的或者坏的状态中。确定简单的事实,
我们处于这样或那样的状态中,这从来不让我们满足:当我们对一个事实给出一种动机说明时,
我们才会认可这个事实,——会意识到它。——在这样的情况里,
记忆不用我们知道就会进入工作状态,唤起以前同样类型的状态和与此相互缠绕的因果解释,
——不是其因果联系。当然,以为表象和伴随着的意识过程是原因,这个信念也由记忆同时唤起。
由此产生了对某种原因解释的习惯,而这种解释事实上阻碍甚至排除对于原因的一种探究。
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
我的自由概念。——有时,一件事物的价值并不在于人们以它获得什么,而在于为它付出什么,
——它让我们花费了什么。我举一个例子。自由主义的机构一旦达到了目的,
就立即停止是自由主义的了:此后对于自由来说,没有什么比自由主义的机构,
是更麻烦和更彻底的亵渎者。大家当然知道,它们都做了什么:它们削弱权力意志,
它们把抹平山峦和峡谷的落差提升为道德,它们提倡渺小、懦弱和享受,
——每次同它们一起欢庆胜利的是动物群体。自由主义:用德语说,是畜群动物化……
只要这样的机构还被努力争取,它们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作用;
它们确实会以一种强大的方式促进自由。仔细观察,产生这些作用的,是战争,
为了自由主义机构的战争,作为战争,它让非自由主义的本能得到延续。
而战争培育自由。因为何为自由!就是一个人具有自我负责的意志。
就是一个人紧守分开我们的距离。就是一个人对劳累、严酷、匮乏,甚至对生命变得更加漠然。
就是一个人准备为他的事业牺牲别人,不排除自己。自由意味着,男性的,
好战和好胜的本能支配其他本能,比如支配“幸福”的本能。成为自由的人,
更是成为自由的精神,踩踏着小商贩,基督徒,母牛,女人,
英国人和其他民主主义分子所梦想的舒适的可鄙方式。自由人是战士。
在个人如同在民族,自由根据什么衡量?根据必须克服的阻力,根据保持在上之地位要付出的辛劳。
自由人的最高级类型必须到那里寻找,在那必须克服最强大阻力的地方:
离暴政咫尺之遥,紧靠被奴役之危险的门槛。这在心理学上是真实的,
倘若人们这里在“暴君”统治下领教那无情可怕的本能,而它们要求最高的权威和自我约束——
尤利乌斯·凯撒是最好的典范——;这在政治上也是真实的,人们只要回顾一下历史。
曾经有些价值和成为有价值的民族,从来不是在自由主义机构下成就自己的:
巨大的危险从这些民族中造就出某些值得敬畏的东西,是危险教导我们认识我们的救助手段,
我们的德行,我们的武器装备,我们的精神,——迫使我们坚强……第一准则:
一个人得有必要坚强:否则永远不会坚强。——那些有史以来培育坚强和最坚强类型的人的硕大温室,
罗马和威尼斯类型的贵族社会,恰恰在同我理解自由这个词的同样意义中理解自由:
把它看作人所拥有又不拥有、想要和赢得的东西……
工人问题。——愚昧,从根本上说,作为今天所有愚昧之原因的本能的蜕化,
就在于存在着一个工人问题。对某些问题人们不发问:本能的第一命令。
——我完全看不出,自从有人把欧洲的工人弄成一个问题之后,人们想拿他干什么。
他的情况相当好,无须别人一步接着一步、恬不知耻地提问。他们本身终究占多数。
希望业已完全破灭,即希望在这里,一种淳朴知足的人,某种中国人的类型会形成:
而这曾可能是理性的,而且恰恰曾是一种必须。人们都干了什么?
——什么都干,为了把前提消灭在萌芽状态,——人们以最最不负责任的漫不经心,
彻底毁灭了本能,而正是借助这样的本能,工人才可能成为阶层,才能成为自身。
人们使工人善于军事,赋予他们结社权和政治投票权:
要是工人觉得他今天的实存已处于危急状态(道德地说是不公正——),这又有什么奇怪?
不过再问一次,人们想要什么?想要目的,也得想要手段:
要的是奴隶,倘若把他们教育成主人,这是傻瓜。——
《1887论道德的谱系》
前言
一
我们没有自知之明,我们是认识者,但并不认识我们自身。这里的原因很清楚:
我们从未追寻过我们自己,因此,怎么可能发生我们有一天忽然认识自己的事呢?
人们有理由说:“你们的珍宝所在之处,也就是你们的心灵之所在。”
我们的珍宝就存在于我们知识的蜂巢里。我们就像天生的有翅膀的动物和精神的采蜜者,
总是为之而忙忙碌碌,我们的心里真正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把某些东西“送回家”。
至于有关生活,有关所谓的“经历”,我们当中有谁足够认真地对待它?
或者有谁会花足够的时间去对待它?我担心,我们在这些事情上从来没有认真过,
我们的心不放在那里,甚至我们的耳朵也从未聆听过。
这里更像有一个心不在焉的教徒陷入沉思之中,中午十二下的响亮钟声突然把他震醒,
他自问道:“刚才究竟是什么在敲响?”而我们却在此之后摸摸自己的耳朵,
非常惊慌和非常尴尬地问道:“我们刚刚究竟经历了什么事?”甚至还会问道:
“我们究竟是谁?”然后我们计数刚刚所说的我们经历中的、我们生活中的、
我们存在中的令人惊慌的十二下钟声。哎呀!我们却数错了……我们必定是没有自知之明,
我们不理解自己,我们肯定把自己都看错了。“每个人都是最不懂自己的人”
这一永恒的命题恰恰适用于我们,因此,我们对自身而言并不是“认识者”。
四
最初激发我公开阐述我对于道德的起源之假设的,是一本清楚而健康、明智而大胆的小册子,
这本书第一次向我明确地表现了诸种道德谱系假设的一种逆反的和反常的方式——真正的英国方式,
它以其与一切相对、与一切相反的吸引力而吸引我。这本小册子的名字叫《道德感受的起源》,
作者是保尔·里博士,1877年出版。我或许还从没有读过像这样一本我对其每个命题、
每个结论都不赞同的书,而我在读该书时却毫无烦恼和急躁。
在前面提到的我那时正在撰写的那本书中,我有时提到这个小册子中的一些命题,
这并非为了反驳这些命题——我能用反驳创立什么呢——而是出于一种积极的精神,
即用可能性代替非可能性,又或许是用一种错误代替另一种错误。
如前所述,我那时第一次披露关于道德起源的假设,那些论文完全是探讨这些假设的。
我那时笨拙得就像在最后还要对我自己掩盖某些东西似的,
我还缺少表述这些特定事物的特定语言的自由自在,我甚至还有某些倒退和彷徨。
在细节方面,读者可以比较我在《人性的,过于人性的》一
书中第51页关于善与恶的双重起源的阐述(即产生于贵族阶层的善与恶和产生于奴隶阶层的善与恶);
第119页及以后几页关于禁欲苦行的道德的价值和起源;第78页、第82页,
第二卷第35页关于“习俗的道德”,那是非常古老和原始的道德形式,
它远离利他主义的价值评判方式
(里博士和其他所有英国道德谱系学家都把它视为道德价值评判方式自身);
第74页中的“漫游者”,第29页中的“清晨”,
第99页中的关于正义的起源系作为平等力量之间的一种平衡(力量均衡是一切契约的前提,
因此也是一切权利的前提);此外,在《漫游者》第25页和第34页中还有关于刑罚的起源的
论述和恐吓的目的对刑罚既不本质也不本原的论述。(正如里博士所认为的那样:
恐吓的目的只在特定的情况下才用于刑罚,但始终是次要的和附带的。)
六
同情和同情道德的价值的问题(我是有害的现代情感弱化症的反对者),
最初似乎只是孤立的事情,一个只针对个人的问题。但是,谁坚持探讨这个问题,
学会提出问题,谁的情况就会与我以前的情况一样:一个广阔的新视野呈现在他面前,
如同眩晕般的一种可能性紧紧地吸引他,各种各样的狐疑、猜测、恐惧相继袭来,对道德、
对一切道德的信仰就会动摇——最终会提出一个新的要求。让我们公开它——这个新的要求:
我们必须批判道德的价值,首先必须对这些价值的价值提出疑问。
为此,还必须认识这些价值得以产生、发展和推进的条件和环境(道德被视为结果、
病征、面具、伪善、疾病和误解,但道德也被视为原因、药物、兴奋剂、阻碍和毒品),
迄今为止,这一认识既不存在,也未受到呼唤。人们把这些“价值”的价值看作现成的、
事实上的和毋庸置疑的;人们迄今为止丝毫没有怀疑和动摇过“善人”
的价值比“恶人”的价值要高的观念,而这种价值高是在促进、
裨益和发展人类(包括人类未来)的意义上的。假如真理恰恰与此相反,那么,
情况会怎么样呢?假如在“善”中也包含倒退的征兆,包含危险、诱惑、毒品、麻醉剂,
现实由此付出了未来的代价,会怎么样呢?或许会变得更舒适、更没有危险,
但也更渺小、更低微?……假如永远无法企及人类的一种自身可能到达的最高的强盛和壮观,
这是否正是这种道德的过失呢?那么,这种道德是否恰恰就是诸危险中的危险呢?……
善与恶”“好与坏”
十三
们还是言归正传:“善人”的另外一个起源的问题,即怀有怨恨的人如何设想“善”的问题,
要求有一个他们的结论。毫不奇怪,羔羊怨恨大的猛禽,但是,怨恨大的猛禽捕食小的羔羊,
却是没有道理的。如果羔羊们私下说:“这些猛禽太凶恶,尽可能少一个猛禽,
而是多一个其对立面羔羊,这不是更好吗?”那么,对这个理想的建立就无任何指摘之处,
尽管猛禽对此投过讥讽的眼光,或许还会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一点儿也不怨恨这些善良的羔羊们,
我们甚至喜爱他们——没有什么能比一只细嫩的羔羊更可口了。”要求强者表现为不是强者,
要求他们没有征服欲望、战胜欲望、统治欲望,不渴求对手、反抗和战斗胜利,
就与要求弱者表现为强者是同样荒谬的。一定量的力气是与一定量的欲求、意志、效用相等的,
更进一步说,力气无非就是这些欲求、意志、效用本身而已;只有在语言的错误引导下
(在语言中存在着僵死的、基本的理性错误),
即语言把一切效用都理解和误解为受到一个发挥效用的物体、一个“主体”的制约,
力气才会表现为其他东西。这恰恰就像民众把闪电和闪电的光分开,
并把后者当作一个主体的行动和效用,称之为闪电一样,民众道德也把强壮与其外化分离出来,
似乎在强壮后面有一个中性的基质,它对强壮是否外化听之任之。然而,并不存在这样的基质;
在行动、效用、变易背后没有“存在”;
给行动附加一个“行动者”纯粹是臆造出来的——行动就是一切。
民众让闪电发光,这在根本上是重复的行动,是一个行动的行动:
这是把同一个事件先设定为原因,而后再把它设定为效用。自然科学研究者也不好于一般民众,
他们说“力在运动,力是原因”及其相类似的话——我们的全部科学,虽然非常冷静,
没有情绪的干扰,却仍然受到语言的误导,没有甩掉强加于此的怪胎,
即“基质”(譬如,原子就是这样一个怪胎,康德的“物自体”也是相类似的怪胎)。
不足为怪,这些隐蔽的、在阴暗中闪烁着报复和仇恨火花的情绪充分利用这个信条,
甚至在心底里热烈异常地坚持这个信条——让强者自由地变为弱者,让猛禽变为羔羊——这样,
他们就肯定地赢得了把自己算作猛禽、让自己成为猛禽的权利。……被压迫者、被蹂躏者、
被强奸者出自无能的复仇阴谋而私下说:“让我们不同于恶人,让我们成为善人!
善人就是所有不施暴强奸的人,不伤害他人的人,不进攻、不图报答、把报仇欲交给上帝的人,
他们就像我们一样地隐忍吞声,避开一切邪恶,不贪图生活,像我们一样地忍耐、恭顺和正直。”
如果冷静而不带偏颇地仔细倾听这样的言语,这段话在实际上无非说:
“我们弱者确实是软弱,只要我们不做任何我们尚未强壮得足以胜任的事情,这就是善。”
但是,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事实,这种就连昆虫都有的低级的机智
(昆虫在遇到大的危险时尚会装死,不“过多”地行动),通过那种无能的矫揉造作和自我欺骗,
给自己披上堂而皇之的退缩静候的道德外衣,就好像弱者的软弱本身——这意味着,
它是弱者的本质、效用,是他的全部的、唯一的、不可或缺的、不可替代的真实性——
是一种自愿的性能,是某种自我要求、自我选择的东西,是一种行动,一种功绩。
这种人从自我保持、自我肯定的本能出发,必然相信这个中性的、自由选择的“主体”,
这个主体惯于把任何谎言都神圣化。主体(或者我们通俗地称它为灵魂)
或许因此是地球上迄今为止最好的信条,因为它使绝大多数垂死的人、
各种各样的弱者和被压迫者能够相信那种极其精致的自我欺骗,能够让他们把软弱解释为自由,
把软弱的种种表现形式解释为功绩。
十五
信仰什么?爱什么?期望什么?毋庸置疑,这些弱者也想有朝一日成为强者,
有朝一日迎来他们的“天国”;
对他们来说,“上帝的天国”就是所谓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卑躬屈膝!
为了去经历这个天国,人就必须活得很长,超越死亡——是的,人必须获得永生,
这样人才能在“上帝的天国”里永久地得到对那种“在信仰中、在爱中、
在期望中”的尘世生活的补偿。补偿什么?怎样补偿?……我觉得但丁犯了一个大错误,
他以一种能引起恐惧的勇气,在通往他自己的地狱大门上写了一句题词:
“永恒的爱也创造了我”——那么,在基督教的天国及其“永恒的极乐”的大门上,
无论如何都更有理由写上这句题词:“永恒的恨也创造了我”,
假如在通往谎言的大门上可能有真理的话!那么,究竟什么是那个天堂的极乐?
……我们或许会猜出答案;但是,
更好的做法是让一位在这种事情上无人可以低估的权威来明确地为我们证明这个答案,
这个人就是托马斯·阿奎那,伟大的导师和圣人,他像羔羊一般温柔地说:
“幸福总比受罚能给人以更大的快乐,在天国里人们同样会因为亲眼看见恶人受罚而感到快乐。”
人们或许还愿意听到一个强硬的声音对此的回答,它出自一位成功的神父口中,
他劝阻他的教民们不要公开地纵欲放荡。为什么,他非常严厉地说道:
“是的,这种信仰向我们展现了许多许多,还展现了许多坚定的东西;
上帝的拯救要求我们具有完全不同的欢乐;我们拥有的不是大力士,而是殉道者;
我们想要血,我们就会有基督的血。……然而,在基督凯旋之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呢?”
这位迷人的先知继续说道:“是的,还有奇迹会发生,在那最后的永恒的终审日。
异教徒从不相信会有那一天到来,他们讥讽地说,
这整个旧世界连同它的历代居民都将毁于一场大火的那一天,决不会到来。
可是那一日的奇迹将会是多么宏大,多么广阔!那种景象将会使我惊奇,
我将会怎样地大笑、欢乐、狂喜啊!我将会看到那些国王,那些据称是伟大的国王和丘比特一道,
和那些在黑暗的深渊中呻吟的、接到升天通知的人一道,在天堂受到欢迎!
我还将看到,那些亵渎了耶稣名字的地方行政官在火焰中熔化,
那火焰比他们出于对基督教的仇恨而点燃的火焰还要炽热。我还将看到那些先知、哲学家,
他们曾教导他们的学生说,上帝对任何事都不关心,人并没有灵魂,
如果有,灵魂也决不会回到他们原来的躯体中。面对着聚在一起的学生,
那些哲学家将会羞愧脸红!此外,我还将看到诗人们在审判席前颤抖,这不是拉达曼迪斯的座席,
不是米诺斯的座席,而是基督的座席,是他们从未正视过的基督!
我还将听到悲剧演员的声音(说声音是较好的,那是一些发怒的哀号者);
还有表演家,他们的肢体在火中格外地轻柔。我还会看到四轮马车夫被火轮烧得通红;
接下去可以看见体育运动员,他们不是在他们的运动场上,而是被推进火堆——
除非我到那时也不想看这一场景,可是依着我的愿望却要看个够,
因为他们曾经把愤怒和怨恨发泄在上帝的身上。我会说:‘这就是他干的,
那个木匠或者妓女的儿子(特图里安在这里是指犹太人,这就如同所有后来的称呼,
尤其是那个犹太法典中的耶稣母亲的著名称呼所表明的那样),那个不遵守安息的人,
那个有魔鬼帮助的撒马利亚人。他就是犹大出卖给你们的那个人,挨了一顿芦秆和拳头、
被吐了一身唾沫、被迫喝了胆汁和醋的那个人。他就是被信徒们秘密偷走的人,
所以人们说他已经升天了,除非是园丁把他挪走了,以免来访的人群践踏他的菜园。’
这是何等的景象,何等的狂喜!哪个执政官、会计官、牧师能给予你这样的礼品?
可是所有这一切却属于我们,依靠精神想象力的信仰勾画了这幅图景。
但是,那些耳闻不到、目睹不见、心感不觉的事物究竟是些什么?
我相信,这是比在马戏场、剧院、圆形剧场,或者任何体育场里所能感受到的更大的快乐。”
——原文就是这样写的。
十六
现在我们进行总结。
“好与坏”“善与恶”这两个对立的价值观千余年来已经在地球上进行了艰苦的战斗;
尽管第二种价值观长期以来占据上风,但这场战斗在不少方面仍未分胜负,
还在继续进行下去。人们甚至可以说,这场战斗在此期间越演越烈,因而也越来越深刻,
越来越具有精神的内容,以至于现在或许还没有“更高阶段的本质”,
即精神本质的精确标志——它可以标示出这种意义上的分歧和这种对立的真正的战场,
这场战斗的象征在一本彪炳史册、至今仍是必读的著作中叫着“罗马人反对犹太人,
犹太人反对罗马人”。迄今为止,还没有比这场战斗、这个问题、这个敌对矛盾更大的事件。
罗马人觉得犹太人本身就是违反本性的民族,是反常的怪物;对罗马人来说,
犹太人传播了对全人类的仇恨。因此,就此而言,
人们有权利把人类的福祉和未来与贵族的价值观、罗马人的价值观的绝对统治联系在一起。
相反,犹太人是如何看待罗马人的呢?人们可以从上千个迹象去猜测,
但是,如果人们能够饶有兴趣地再读一遍《启示录》,
看一下所有文字中的那种要对良知加以报复的最疯狂的宣泄就足矣
(人们不要小看了约翰这个基督徒本身所蕴含的坚韧性,
正是他给这本充满仇恨的书起名为“爱的信徒”,并且还美其名曰为“爱的狂热的福音书”。
然而,无论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的文字欺骗有多少,这其中都隐藏了一个事实)。
罗马人是强壮的和高贵的,像罗马人那样强壮和高贵的其他民族迄今为止在地球上从未有过,
甚至都没有这样的梦想;罗马人的每一个遗迹、每一个刻痕,都是迷人的,
如果人们能猜出其中的含义的话。反之,犹太人却是那种地地道道地充满怨恨,
却又道貌岸然的民族,他们具有一种不可比拟的民众道德的天赋。
人们只需拿有类似天赋的民族,如中国人或德国人与犹太人相比较,
就可以感觉到谁是第一等级的,谁是第五等级的。罗马人和犹太人,谁取得了暂时的胜利?
这是根本就没有疑问的。人们可以推敲一下,
今天人们在罗马也要向那个象征至高无上的价值观的人鞠躬——不仅在罗马,
而且在几乎半个地球上,人们都被驯服了,或者愿意被驯服;
人们向众所周知的三个犹太男人和一个犹太女人鞠躬(拿撒勒的耶稣、渔夫彼得、
地毯编织匠保罗和最初被称为耶稣母亲的玛丽亚)。非常引人注意的是,罗马人无疑被打败了。
不过,在文艺复兴时期,古典主义的理想和一切高贵的价值观方式都经历了一次光辉灿烂的复兴,
甚至罗马也像一个假死人被唤醒,活动起来了。
不过,这是处于四周都有犹太式建筑的新罗马城的压力之下,
这座城市展现了基督教教会世界的一个侧面,并且被称作“教堂”。
不久,犹太人又一次高奏凯歌了。由于那场彻头彻尾的民众怨恨运动(德国人和英国人)——
它被称为宗教改革——及其必然结果,教会得到重建,而古罗马再次被送进宁静的古墓之中。
伴随着法国大革命,犹太人再次获得了对古典理想的胜利,这是从未有过的更重大、
更深刻意义上的胜利。存在于十七和十八世纪的法国、
欧洲史上最后的政治贵族终于在民众的怨恨本能中崩溃了,
人们听见了地球上从未有过的如此高声的欢呼,如此喧嚣的鼓舞!
然而,这个时期却出现了最令人奇怪、最出乎预料的事情:古典理想复活了,
并且以罕见的壮观出现在人类的眼前和良心之中。针对那个古老陈旧、
充满怨恨的欺骗口号“让多数人享有特权”,针对那种愿意做社会底层、
愿意降尊受辱的意志,针对那种为了平等而让人退化的意志,它以前所未有的响亮、
明确、强烈,再一次喊出了既使人畏惧,却又让人入迷的针锋相对的口号:
“为了极少数人的特权!”拿破仑的出现犹如指出另外一条道路的最后一块路标,
他是那个时代最孤独的人,是出生太晚、生不逢时的人。
高贵理想的问题已经化作拿破仑的肉身。人们或许应当想一想,
这是个什么样的问题:拿破仑,这个非人和超人的问题……
“罪孽”“内疚”及其他
一
驯养一只可以许下诺言的动物——这岂不正是自然在涉及人的方面给自己提出的那种两难的任务吗?
这难道不正是人的真正问题之所在吗?……这个问题在较大程度上得到解决,
必定使这位善于欣赏起对立作用的遗忘性力量的人更加惊奇。
遗忘性并不像肤浅的人们所认为的那样,只是一种惯性,它更是一种积极的、
严格意义上的肯定的阻碍力,可以归入这种力量的,只有我们经历过的、体验过的、
被我们吸收的、为我们所消化的(可以称这种消化为“潜入灵魂化”),
却又不被我们所意识的东西,这就如同我们的肉体吸收营养的所谓“潜入肉体”的那种全部的、
千变万化的过程。意识的门窗暂时关闭起来,
以免受到由我们的低级器官与之周旋的噪音和纷争的干扰;留些安静,留些空白,
让意识还能保留一块地方给新事物,首先给高贵的功能和机制,再给治理、预测、
预先规定(因为我们的有机体是寡头政治式的)——这就是所说的积极遗忘性的作用,
它就像一个门卫,一个心灵秩序,宁静和规矩的守护神;显而易见,
没有遗忘性或许就没有幸福、没有欢乐、没有希望、没有自豪,没有现实存在。
一个人的阻碍机制受损或失灵,他就如同一个消化不良的人(还不仅仅是如同……),
他将一事无“成”。……遗忘对这种必定会遗忘的动物来说,表现为一种力量,
一种强健的形式,他们也培养了一种对立能力——记忆;借助记忆,遗忘性在特定的、
应当作出许诺的情况下就被搁置了,于是,这种情况决不只是一种被动的、
对深刻印象的无法摆脱,不只是对不可能履行的一次诺言的无法化解,
而是一种主动的、不愿意失去印象的意愿,一种对某一次意欲的事情不断延续的意愿,
这是一种真正的意志记忆。这样,在原始的“我意欲”“我将要做”与意志的真正爆发、
意志行为之间就不可思议地塞进了一个充满陌生事物、环境,甚至意志行为的新世界,
而在此时无需挣脱意志的长链。但是,这一切是以什么为前提的呢?
为了能提前把握未来,人首先必须学会区分必然事件与偶然事件,思考因果关系,
观察遥远与现实,预先认识什么是目的、什么是手段,准确地预计和计算——
为了最终能像一个诺言家所许诺的那样,为人类自己许诺美好的未来,
人本身必须首先成为可预算的、有规律的和必然的人,以实现人自己独特的想象!
二
这正是责任起源的漫长历史。如同我们业已认识的那样,那个培养一种可以许诺的动物的任务,
在其自身中包含了作为条件和准备的近期任务,即在一定程度上使人成为必然的、
单纯的、同等的、有规律的,因而也是可以估计的人。我称之为“风俗的德性”的艰巨劳动
(参见《曙光》第7、13、16页(1)),是人类漫长历史中有关人自身的真正劳动,
人类史前的全部劳动在这里获得了意义,得到了证实,尽管这些劳动包含了许多艰辛、
残酷、笨拙和愚蠢;借助于风俗的德性和社会的强制,人被造就为确实可估算的人了。
如果我们让自己处在这个艰巨过程的终点,
处在这棵树结出硕果的时候和社团以及风俗的德性最终显露出它们仅仅是手段的时候,
我们就会发现,这棵树的最成熟的果实是独立自主的个体,这个个体只与自身相同,
是一个重新摆脱风俗德性束缚的、超越习俗的自治个体(因为“自治”与“习俗”相互排斥),
简而言之,我们这时就会发现具有独立的、长期意志的人,他可以许下诺言。
在他身上有一种自豪的、令全身肌肉都震颤的意识——这是最终获得成功,
并且在他身上已经具体化的意识,有一种真正的权力意识和自由意识,
还有一种确确实实的人的成就感。这是一个业已成为自由的人,一个确实可以许诺的人;
这是一个自由意志的主人,独立自主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比那些不能许诺、
不可以自夸的人具有多大的优越性;他引起了多少信任、多少恐惧、
多少尊敬——他“赢得了”这一切。这个驾驭自己的人,怎样使自己必然地去统治环境、
统治自然、统治所有意志薄弱和不可信任的人?这个“自由”人,
这个具有不可摧毁的长期意志的人,也有自己的价值尺度:他从自己的角度去观察别人,
并以此尊敬和蔑视别人;正因为如此,他必然尊敬与他自己相同的人,
强壮和可信赖的人(可以许诺的人)——也就是说,任何一个独立自主的人,
不是那么轻易、经常、随便许诺的,他不轻信,因为他的信任是一种标志;
如果他信任了,他就会许下可以信赖的诺言,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强大到足以对付不测,
甚至可以“抵抗命运”;正因为如此,他也必然准备痛揍那些胡乱许诺,
却又瘦弱无能的轻浮人,准备惩戒那些巧言多变,却又说话不算数的骗子。
非同一般的责任特权的自豪认识,非同寻常的自由意识和支配自己和命运的意识,
已经深入他身体的最深刻的部位,并且变成了他的本能,占据主导地位的本能。
假如他必须用一个词来称呼这种本能,他将会如何称呼这个占据主导地位的本能呢?
毫无疑问,这个独立自主的人会把它叫作他的良心……
三
他的良心?……可以预料,“良心”概念——我们在这里遇到了它的最高级的、
几乎是使人吃惊的形式——业已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和形式演变过程。
可以自为、自豪地对自己加以肯定地说,这是一个成熟的果实,
但也是一个迟到的果实——这个果实曾经又涩又酸地挂在树上多久啊!
但在更长的时间内,这个果实根本不被人发现——没有人能够预见这种果实,
尽管这棵树上的一切都作好准备,并且都是为了这种果实才生长的!
“怎样才能使人这种动物有记忆?人如何让这种半是愚钝、半是轻率的片刻知性,
这种与生俱有的遗忘性铭记某些事情,并且保留至今?”……正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
这个古老的问题不是用温和的回答和方法就可以解决的,
恐怕在人类史前时期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记忆法更让人恐惧生畏了。
“为了让某些东西留在记忆中,人们烙印它;只有不断引起疼痛的东西,才能留在记忆中。”
——这是地球上心理学的一条最古老(可惜也是最长久)的定律。有人甚至还想说,
地球上凡是有庄严、肃穆、机密的地方,凡是有人和民众生活在阴暗的地方,
那种以恐惧来许诺、担保和赞扬的东西,在今天还会继续发生恐吓的作用。
每当我们“肃穆”的时候,过去——这个最长久、最深刻、最严厉的过去,
就会提醒我们,并在我们身上扩大起来。每当人们认为有必要记住某些东西的时候,
流血、刑罚、牺牲就总是不可避免。最可怕的供奉和牺牲(供奉初生子就是这类),
最可恨的刑罚(比如阉割),一切宗教祭典中的最残酷的礼仪
(所有宗教从其根本上说都是残酷的体系)——所有这一切都起源于那种本能,
而这样的起源却在痛苦中表明了什么是记忆法的最有效的辅助手段。
从某种意义上讲,禁欲苦行亦属于这个范围,即某些理念应当不可磨灭地、无时不在地、
不可忘却地“固定”下来,其目的是通过这些“固定的理念”达到对所有神经系统和智能系统的催眠,
而禁欲苦行的程序和生活方式就是使这些理念脱离与所有其他理念的竞争,
就是使它们“不再被忘却”。人类的“记忆”越差,禁欲苦行的习俗就越可怕;
严酷的刑法曾特别给出一个标准,即人类需要何等努力才能胜利地克服遗忘性,
并且为了服从暂时的情感和欲望还要把社会公共生活的一些基本要求保存到今天。
我们德国人肯定不会把自己看作一个特别冷酷的民族,
更不会把自己看成特别随便和浑浑噩噩的民族,但是,只要看看我们古老的惩罚条例,
我们就会发现,为了培养一个“思想家的民族”,人们为此付出了何等的努力
(我要说的这个欧洲的民族,它在今天具备最多的仍然是信任、严厉、恬淡寡欲和求实,
这个民族以这种特性才享有权利,培养各式各样的欧洲官员)。
德国人为了控制粗俗的本能和野蛮的愚笨,曾经用可怕的方法来加强记忆——
想一想德国古老的刑罚吧,比如石刑(传说是用石磨砸罪犯的头),
比如车刑(这是德国天才在刑罚王国中特有的发明和专长),比如向罪犯投掷梭镖,
让马匹拉裂或踏碎犯人(“五马分尸”),把犯人投入油锅或酒桶
(甚至在十四和十五世纪还用此刑罚),常用的剥皮(“切皮带”),胸前割肉,
还有给罪犯抹上蜂蜜,放在炽热的太阳下让苍蝇叮咬。借助这样的情景和过程,
人们终于记住了五六个“我不要”之类的规定,并为此许下诺言,
这样才能生活在优越的社会中——确实如此!依靠这种记忆方式,
人们最终走向了“理性”!啊!理性,是严厉,是控制感情,
是一切叫作反复思考的灰暗的东西,是人的一切特权和珍品,但它们的代价是多么昂贵!
在一切“善的事物”的根据上,有多少鲜血和恐怖!……
十二
关于刑罚的起源和目的,这里还应讲一句话——这是两个有区别或应该有区别的问题。
遗憾的是,人们习惯地把它们混为一谈。在这种情况下,
迄今为止的道德谱系学家怎样对待这个问题呢?他们的一贯做法是幼稚的。
他们在刑罚中找出一个“目的”,比如复仇或者恐吓,然后轻易地把这个目的置于事情的开始,
把它当作刑罚的起因……他们所做的就是这些。
但是,这个“法律中的目的”最终应当用于法律发生史;确切地说,对各种各样的历史学而言,
最重要的莫过于是经过努力而获得的,而且确实是理应获得的命题:
一个事物的发生原因、功利性、实际上的应用,
以及它的诸目的系统的排列是完完全全地区分开来的;
有权有势的力量总是用新的观点重新解释某些现存的、通过各种各样方式形成的事物,
重新占有它们,并改头换面地加以重新利用。有机世界中发生的一切事情,
都是征服和主宰,所有的征服和主宰都是重新解释和更正,
这方面的“意义”和“目的”迄今为止必然都是模糊不清的,或者被完全抹掉了。
即使有人非常清楚地理解一切生理器官的用处(甚至了解法律机制、社会风俗、
政治习性、艺术形式或宗教礼仪的用途),他对有关事物的起源也会一无所知;
这一说法对老派的人来说是不中听、不悦耳的,因为自古以来人们就相信自己业已理解的事物、
形式、机制的可以证实的目的、用途及其产生原因,人们相信,眼睛生来就是为了观察的,
手生来就是为了把握的。同样的,人们设想刑罚就是为了惩罚而发明的。
但是,一切目的和一切可用性不过是一个趋向强权的意志战胜弱小力量的标志,
而这个意志从其自身中显现了这一种功能的意义;因此,一个“物”、一个机构、
一种风俗的全部历史,可能是不断地重新诠释和更正的持续连绵的链条,
但这些诠释和更正本身并不需要内在的原因上的联系,
它们是在一定情况下偶然形成的相互联结和相互更替。一个物、一种风俗、
一个机构的“发展”,并不逊色于向着一个目标前进的过程,但却不是一个逻辑的、
最快捷的、花费最少的人力和物力就可以达到目标的前进过程,而是或深或浅,
或互相依赖,或互相独立的、自发演绎着的征服过程,其中包括连续不断的反抗,
以自卫和逆动为目的的改变形式的企图,以及业已获得成功的逆动行为。
形式是多变的,而“意义”的可变性更大。……甚至在一切组织的内部也无例外:
伴随着总体的本质增长,各个单个机构的“意义”也在变化——在有些情况下,
部分机构的消亡和数量的减少(比如通过消除中间环节)可能是力量增长和完善性的征兆。
我要说的是:部分机构的无可用性、萎缩、退化、丧失乃至死亡也属于真正进步过程的条件;
这个过程总是表现为向往更强大力量的意志和途径的形态,
并且总是以牺牲无数弱小力量而得以实现的。
这种“进步”的幅度甚至都是按照为这种进步作出牺牲的量来测量的。
作为群体的人类,为了一个更强壮的人种作出牺牲——这或许是一种进步……
我特别提出这种史学方法论的主要观点,
主要是因为它在本质上比当前占统治地位的本能和时髦走得更远,
它宁愿与现存的绝对的偶然性,甚至机械的无意义性协调一致,
宁愿与在一切现存事物中发生的强权意志的理论协调一致。
反对一切统治者和将会成为统治者的民主主义的特异反应和现代的否定主义
(我为一件坏事发明一个坏词),业已逐渐地进入精神领域,最高的精神领域,
并且好像一步步地渗透和可以渗透到最严谨、似乎最客观的科学中去;
在我们看来,这种民主的特异反应和现代的否定主义战胜了全部生理学和生命学说。
很显然,它们是通过偷换真正的主动性这个基本概念而使生理学和生命学说蒙受损失的。
与此相反,人们在那种民主的特异反应的压力下,特别重视“适应”,
这是一种第二等级的主动性,一种单纯的反应性,
有人甚至把生命本身定义为对外在环境的越来越合乎目的的内在适应(赫伯特·斯宾塞)。
这样一来,生命的本质——它的趋向强权的意志,就被曲解了;自发的、进攻的、
干预的、重新解释、重新调整和塑造的力量——紧随其效用的就是“适应”——
所具有的本质上的优越性,就被忽视了;有机体内部的最高级官能——
生命的意志就是通过它们得以积极地和创造性地显现——所具有的主导作用,就被否定了。
人们还记得赫胥黎批评斯宾塞的“行政虚无主义”的言论,
但现在所涉及的问题比“行政问题”更重要……
禁欲主义理念意味着什么?
八
我们看到,这些哲学家并不是禁欲主义理念的使人信服的证人和法官!
他们考虑的是自己,“圣人”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考虑的只是他们不可或缺的东西;
他们想要摆脱强迫、干扰、喧闹、事务、职责、操心;他们想要头脑清晰,
思想的旋转、跳跃和腾飞;他们想呼吸到像高山之巅一样清新的空气,它稀薄、纯净、
自由、干燥,让所有动物都因此变得聪明起来,展翅高飞;他们需要家家宁静,
各家各户的狗都系上链子;他们不想被虚荣心所撕咬;他们需要的是谦和恭顺的仆人,
让他们如同磨盘一样勤奋工作,却又离之甚远;他们的心是陌生的、彼岸的、未来的、
后世的——总而言之,他们设想的禁欲主义理念,
是一种神圣化的禁欲主义和羽毛业已丰满的动物的轻松愉快的禁欲主义,
这种动物翱翔于生活之上而不安于生活。人们都知道禁欲主义理念的三个伟大而炫耀的词语:
贫穷、谦恭、贞洁。现在,人们应当仔细地看一看所有伟大的、
有成就的和富于创造的思想家的生活,从中可以不断发现,
他们在一定程度上都有这三个特点。不言而喻,这与他们的“德行”毫无关系——
这样的人要德行有什么用!这是他们最佳生存和获取最优秀成果的最基本、最原初的条件。
当然,他们的主要才智,极有可能首先对无所节制、容易激动的傲慢加以约束,
或对放纵不羁的性欲加以约束,也有可能用他们的遁入“荒漠”
的意志与那种追求奢侈豪华的癖好相对抗,虽然这样的意志还不足以对付挥霍放纵的癖好。
但是,他们的主要才智依然发生行动,而且是在所有的本能中作为可以实现自身要求的
主要的本能而发生行动的——它现在还在行动;它若不行动,它就不是主要的。
这里决不存在“德行”。除此以外,我刚才说的那个“荒漠”——也就是天性强健、
独立的思想家退避独居之所在,与有教养的人士所梦想的荒漠有多大的差异啊!
在一定情况下,这些思想家也是有教养的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
一切有才气的演员根本不可能在荒漠中坚持下去。对他们来说,荒漠早已不够浪漫,
不够叙利亚风情,不够舞台化!虽然那里并不缺少骆驼,但却统统都是与骆驼相似的东西。
在那里,或许有随心所欲的模糊不清;有一种对自身的逃避;有卑微的职位,
日常生活的繁琐,还有某些宁可秘而不宣的私事;或许还可以与那些不伤人、
快快乐乐的小鸟等小动物玩玩,颐养身心;有一座用来进行社交的山冈,但不是沉寂的,
而是有眼睛(湖水)的山冈;当然不可缺少客栈,有时甚至在拥挤、
平常的客栈里找到了一间房子,人们在那里肯定不会被识破,
可以与任何人聊天而不受惩罚——这就是“荒漠”。请相信我,这样的所在是够让人寂寞的!
如果赫拉克利特退回到巨大的阿耳忒弥斯神庙的庭院和柱廊之中,我倒认为,
那样的“荒漠”是更庄严的。为什么我们没有这样的神庙?(我们或许并不缺少这样的神庙。
这倒使我想起我那漂亮精致的书房,春天的圣马可广场,尤其是在上午十点到十二点时的情景。)
然而,赫拉克利特当年所逃避的与我们现在所要避开的,是同样的东西:
噪音和埃菲苏斯的民主主义者的鼓噪,他们的政治,他们关于“帝国”的新闻
(我讲的是波斯帝国),还有他们关于“今天”市场的传闻等——我们哲学家最迫切需要的是宁静,
而且首先是“今天”的宁静。我们崇尚安宁、冷静、高尚、致远、历史和一切根本性的事情,
面对它们,我们的心灵无需自我防卫和自我关闭——我们可以坐而论道,而无需声嘶力竭。
人们只需听到说话的声音,每一个思想者都有自己的声调,并且喜欢自己的声调。
比如,那儿肯定是一个鼓动者,或许还是一个头脑空空的家伙,
凡是从他那里走过一遭的东西都是迟钝和臃肿的,伴随着庞大空间的回音而变得更笨重。
那个人在说话时发出嘶哑的声音,难道他也在嘶哑地进行思考?
这有可能,人们可以问问生理学家,但是,谁在咬文嚼字地思考,谁就是演说者,
而不是思想家。(这就暴露了这个事实:这个人不思考事情,不就事而思考,
而是只考虑与事情相关的东西,他真正考虑的是他自己和听众。)
第三位说话者喋喋不休、令人讨厌,他紧紧地靠在我们身边,他的喘气恰在我们耳边。
我们不情愿地闭上了嘴,虽然他只是通过一本书在与我们说话,
他的语调却道出了他的内心:他没有时间,他很难相信他自己,他或者是现在说话,
或者就不再说话。然而,一个能有自知之明的思想者,说话语调平和,
他阐幽发微,稳健可靠。人们识别一个哲学家的方法,
就在于看他是否回避三种荣耀显赫的东西:名誉、君主、女人。
不过,这并不是说,它们并不去找哲学家。哲学家害怕过分强烈的光线,
因此他害怕他的时间和其中的“白昼”;他在其中就像阴影一般,照射他的太阳越下落,
他就变得越大。至于他的“谦恭”,这就如同他忍受阴暗一样,
他也同样忍受一定程度的依赖性和昏暗;更甚之,他害怕闪电带来的干扰,
他看见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的树就会畏缩不前,因为任何恶劣天气都会向这棵树发泄自己的情绪,
而任何情绪又会带来恶劣天气。他的“母性的”本能,对自己身上所滋生东西的隐秘感情,
都向他指出,在什么情形下他不允许考虑自身;
这就如同女人的母性本能迄今仍然坚持女人的依赖性。这些哲学家所要求的确实不多,
他们的格言是,“谁是占有者,谁就将是被占有者”。这并不是像我反复强调的那样,
出自一种道德,出自一种值得赞许的追求知足和素朴的意志,
而是因为他们的最高主宰就是这样明智和无情地要求他们的,这位主宰只把一件事看作有意义的,
其余的一切,时间、力量、爱情、兴趣等,都是为此而聚集和准备的。
这样的人既不喜欢被敌意所干扰,也不愿意为友谊所打动,他们容易健忘和忽视。
他们觉得,做殉道者是让人讨厌的事情,他们把“为真理而受难”的事情留给了好虚荣的人、
精神的舞台英雄和有足够时间去受难的人(而他们自己——哲学家,却应当为真理而行动)。
他们很少说大话,有人说,“真理”这个词甚至都是与他们相悖的,
因为这个词听起来像自我吹嘘……至于哲学家的“贞洁”,其结果最终并不表现在子孙上,
或许也不表现在他们姓名的延续上和这些渺小的不朽性上(古印度哲学家毫不隐瞒地说:
“你的灵魂就是世界,你要子嗣又为了什么?”)。在这里,
贞洁根本就不产生于对禁欲主义的忌讳和对性的仇恨,这就如同角斗士和赛马手的性节制一样,
与贞洁毫无关系。贞洁就是他们的主要本能,至少是在其伟大的孕育阶段。
每个杂技演员都知道,性生活在极度的精神紧张和准备工作中是多么有害;
对最强壮、最天才的演员而言,属于他们的首先不是经验,不是糟糕的经验,
而是他们“母性的”本能。这种本能为了正在形成的作品的优先地位而支配力量的一切储备和积蓄,
支配动物生命的一切力量;于是,大的力量就利用小的力量。根据这种解释,
我们就可以正确理解前面所述的叔本华的情况。他显然是在看见美的情景下受到触动,
其本性中的主导力量(思考力和洞察力)得到刺激,瞬间释放出来,并成为其意识的主宰。
因此,不应当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属于美的真正属性的特有甘甜和充实,
确实可以来源于“性欲的”成分(成熟的姑娘所怀有的“理想”出自同一个来源)。
性欲就像叔本华认为的那样,并不是在美出现的时候就消失了,
而是仅仅改变了外形,不再作为性刺激进入意识(关于这个问题,
我将在以后研究迄今尚未被触及和阐述的美学心理学时一并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