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1989灵山
公交车
从车上下来的,或是从停车场走过来的人,男的是扛着大包小包,女的抱着孩子。
那空手什么包袱和篮子也不带的一帮子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葵花籽,一个接一个扔进嘴里,
又立即用嘴皮子把壳儿吐出来,吃得干净俐落,还哗剥作响,
那分优闲,那种洒脱,自然是本地作风。
广告
“狐臭(又名仙人臭)是一种讨厌的疾病,其昧难闻,令人欲吐。
为此影响朋友交往耽误婚姻大事的不乏其人。青年男女还屡屡遭到从业参军的限制,
无限痛苦,不胜烦恼。现我处 采用新式综合疗法,能立即完全彻底干净根除臭味,
疗效高达九七点五三%。为您生活愉快,未来幸福,欢迎的来治疗......
睡觉
你退了出来,回到房里,重新躺下,望着天花板上电灯泡四周密密麻麻的斑点,
竟是无以计数的蚊子,就等电灯一灭好来吸血,你赶紧放下蚊帐,
网罗在窄小的圆锤形的空间里,顶上有一个竹蔑做的蚊帐圈。
你好久没有睡在这样的帐顶下了,你也早过了望着怅顶可以睁眼遐想或是做梦的年纪,
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冲动,该见识的你都一一领教了,你还要找寻什么?
人到中年,该安安稳稳过日子,混上一个不忙的差事,有个不高不低的职位,
做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安一个舒适的小窝,银行里存上一笔款子,
月月积累,除去养老,再留点遗产?
计划生育
我请他做个示范,他毫不迟疑,立刻站起来,前一脚后一脚踏着步子唱了起来。
他声音低沉而浑厚,有一付天生的好嗓子。我确信他是羌族人,
可这里管户口的民警就怀疑,认为申报为藏族或羌族的都是为了逃避计划生育,
好多生孩子。
技术
旁边的一家店面里则卖的港式衣衫和牛仔裤,还吊着长统丝袜,
贴着外国女人露出大腿的商标。门前又挂了块明晃晃的金字招牌,
“新新技术开发公司”,也不知开发的是哪门技术口。
感情
你后悔你没同她约定再见,你后悔你没有跟踪她,你后悔你没有勇气,
没有去纠缠住她,没有那种浪漫的激情,没有妄想,也就不会有艳遇。
总之,你后悔你的失误,你难得失眠,但你竟然一夜没有睡好。
早起,你又觉得荒唐,幸亏没有莽撞。那种唐突有损你的自尊,
可你又讨厌你过于清醒。你都不会去爱,软弱得失去了男子的气概,
你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后来,你还是决定,到河边去,去试试运气。
自然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大声说道广不要去做违反自然本性的事情,不要去做那不可为的事情。”
“那么这抢救熊猫有什么科学上的价值? ”我问。
“不过是个象征,一种安慰,人需要自己欺骗自己,一方面去抢救一个已经失去生存能力的物种,
一方面却在加紧破坏人类自身生存的环境。就这岷江两岸,你沿途进来,森林都砍光了,
连岷江都成了一条乌泥江了,更别说长江。异想天开,当然很浪漫。
这地质上的断层, 历史上就有过许多崩塌的纪录,拦江修坝且不说破坏长江流域的整个生态,
一旦诱发大地震,这中下游的亿万人口都将成为鱼鳖!当然,没有人会听我这老头子的,
人这样掠夺自然,自然总要报复的! ”
悲情
《山海经》里讲的给西王母啄食的青鸟是一种神鸟,同这乡里的青头不是一回事,
可也都充满灵气。你对她说这青鸟就像是女人,愚蠢的女人自然也有,
这里讲的是女人中的精灵,女人中的情种。女子钟情又难得有好下场,
因为男人要女人是寻快活,丈夫要妻子是持家做饭,老人要儿媳为传宗接代,
都不为的爱情仲这你就讲到了么妹,她专心听着。你说么妹就屈死在这河里,
人都这么说,她也跟着点头,就这么傻听着,傻得让你觉得可爱。
你说这么妹也许给了人家,可婆家来领人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跟了她的情哥哥,乡里的一个小伙子口。
他也玩龙灯吗?她问。
镇上玩龙灯武斗的那伙是下面谷来村的*这小伙子家在上水旺年,相隔有五十里地,
也差了好几个辈分,可当年都是上好的后生。说的是这么妹的情哥,没钱没势,
家中只两亩旱地九分水田口这地方只要人手脚勤快,倒是饿不着。
当然也还要没有天灾,没有兵祸,要都赶上了,一村子死他十之八九,
也不是不曾有过。还是说这么妹子,这么妹子的情哥,要娶上
么妹这样标致灵巧的姑娘,那点家当就不够了。么妹有么妹
这样的姑娘的卖价,一副银手镯子的定钱,一挑子八个糕点盒
子的聘礼,两担描金的衣柜衣箱的嫁妆,都出在买主头上。买
姑娘的这主就住在水巷,现今的照相馆后面,那老房如今也早
换了主人,说的是当年的卷板,正房里一味只生丫头,这财东
心想儿子才决定纳妾。又碰上么妹她娘这样精明的寡妇,替
女儿倒也算来算去,与其跟个穷汉种一辈子田,不如上富人家
去当个姨娘,经中人往来说合,花轿算是不抬了,里外的衣裳
都一一做得,说好了接人的日子,姑娘夜里却偷偷跑了。她只
挎了个包袱,褰了几件衣服,半夜里敲她情哥哥的窗户,把这
后生招了出来,那干柴烈火,当下便委身于他。又抹着眼泪,
发下山盟海誓,说好投奔山里,烧山开荒为生口双双来到河边
渡口,望着滚滚的河水,这后生竟踌躇了,说是回家去拿把斧
子,抄几样做活的家伙,不料被娘老子发觉。做老子的拿起柴
禾就打,打这不孝之子,做娘的又心疼得不行,可也不能放儿
子离乡背井口做老子的打来做娘的哭,哭哭闹闹天跟着就亮
了“早起摆渡的还说看见过一个拎包袱的女子,后来就起了
大雾。天越见亮,感觉越浓,从河面上腾腾升起,连
太阳都成了一团暗红的炭火口摆渡的加倍小心,碰上行船还算事小,
叫放排的撞上可就遭殃。岸上聚集许多赶集的人,这墟场迄今
少说也有三千年,三千年来赶墟场的总有人听见,雾里传来一
声喊叫,刚出声又噎了回去,水声扑腾了一下,耳尖的说还不
止一下哩,人又都在讲话,就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口这真是个
繁忙的渡口,要不大禹也不会从这里过渡,满满的一船柴、炭、
谷子、山芋、香菇、黄花、木耳、茶叶、鸿蛋和人和猪,竹篙打得
弯弯的,吃水到了船沿,白蒙蒙的河面上怨鬼崖那块岩石也只
是灰灰的一道影子。贫嘴的妇人会说,那天早起就听见老鸭
在叫,听见老鸦叫总是不祥的征兆,那黑老鸦叫着在天上盘
旋,准闻到了死人的气味,人要死未死之前先发出死亡的气
息,这如同晦气,你看不见,闻不到,全凭感觉。
继母
她知道她就是死了,她继母也不会真哭,这家里她只是个累赘,
继母有她自己亲生儿子,都老大不小的小伙子口她要回家过夜,
弟弟只好搭个钢丝床在过道里睡。他们就等她那间房子,
巴不得她早早出嫁口她也不愿意待在医院里,那几间给值夜班的护士休息的宿舍里,
总有股消毒水的气味。一天到晚,白的床单,白的大褂,白的蚊帐,白的口罩,
只有眉毛底下的眼睛才是自己的口酒精,钳子,镶子,薯子和手术刀的碰撞声,
一遍又一遍洗手,整个手臂都浸在消毒液中,直到皮肤浸得发白,
先失去光泽,再失去血色。在手术室工作的人长年下来,手上的皮肤如同白腊,
有一天她也会只剩下一双失去血色的手,搁在河滩上,爬满苍蝇,她又感到恶心。
她讨厌她的工作,她的家,也包括她的父亲,窝窝囊囊,只要继母嗓门一高,
就没主意口你少讲两句好不好?他即使抗议也不敢声张。那你说,你把钱掉哪儿了?
人没老就先胡涂了,还怎么让你身上放钱? 一句能招来十句,
继母的嗓门还总那样高。他就一声不吭。他碰过她的腿,在饭桌子底子,摸摸索索,
继母和弟弟不在家,就他们两人,他喝多了口她原谅了他。可她又不能原谅他,
那么没出息,她恨他那么软弱。她没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父亲,一个有男子气概可以依靠的父亲,
让她能引为自豪。她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一直盼望有个她自己的小家庭。
可这也那么恶心,她从他裤子口袋里翻出了避孕套。她为他定期吃药,
从来没让他操过心。她不能说她一见钟情就爱上他。
可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敢于向她求爱的男他吻了她。
她开始想他口他们又遇见了,便约会口他要她,她也给了他,期待着,陶醉了。
迷迷糊糊,心直跳,又害怕,还又心甘情愿,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幸福的,美好的,羞涩的,
也是无邪的。她说,因为她知道,她先要爱他,也被他爱。然
后会做他的妻子口将来也会做母亲,一个小母亲,可是她吐
了。她说她不是怀孕,是他刚同她作爱之后,她从他脱下的裤
子屁股上的口袋里摸到了那东西,他不让她翻,她还是翻出来
了,她便吐了口她那天下了班,没有回到宿舍,也没吃一口东
西,赶到他那里,他都没让她喘过气来,刚进门,就吻着她,就同她作爱,
他说过要享受青春,享受爱,尽情的,她就在他怀
里,也都答应。先不要孩子,无忧无虑,好好玩几年,攒点钱也
为的游山玩水,先不置家,只要有这么间房子,他也已经有了,
她只要有他,他们就疯狂,无止尽,永远永远……来不及品味,
就只剩下恶心口她止不住恶心,苦胆水翻出来了,后来就哭
了,歇斯底里,她诅咒男人!可她爱他,爱过他,都已经过去
了。她爱他背心上那股汗味,那怕洗净了她也闻得出来。他
竟然这样不值得人爱,可以对任何女人随时都做那样的事,
男人就这么肮脏!她刚刚开始的生活就也被弄得这样肮脏,
像那小旅店里的床单,谁都来睡。也不换洗,散发着男人的汗臭,她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死亡
我不知道我这一生中,究竟是人负于我多还是我负于人
多?我知道确实爱我的如我已亡故的母亲,也有憎恨我的如
我离异的妻子,我这剩下的不多的日子又何必去作一番清算。
至子我负于人的,我的死亡就已经是一种抵偿,而人负于我
的,我又无能为力口生命大抵是一团解不开恩怨的结,难道还
有什么别的意义?但这样草草结束又为时过早。我发现我并
未好好生活过,我如果还有一生的话,我将肯定换一种活法,
但除非是奇迹。
彝族爱情
出月亮的夜晚,
走路不要打火把,
要是走路打火杷,
月亮就伤心了。
菜花开放的季节,
不要提起爹筐去掐菜,
要是背起罗筐去掐菜,
菜花就伤心了。
你和真心的姑娘好,
不要三心二意,
要是三心二意,
姑娘就伤心了口
他告诉我彝族男女青年的婚姻如今也还一律由父母包
办口自由相爱的男女只能在山上去凿会。要是被发现了,
双方父母都要把他们抓回去,而以往就得处死。
斑鸠和鸡在一起找食吃,
鸡是有主人的、斑鸠没有主人,
鸡的主人来把鸡找回去,
留下瑾鸠就振单了口
姑娘和小伙于一起玩,
姑娘是有主人的,小伙子没有主人,
姑娘的主人把姑娘找回去,
留下小伙子就孤单了。
传说
说的恰恰是一位开国元勋,跟随朱元璋起事,赶走靳子,
可打得天下的功臣大都没落得个好死,能寿终正寝得以厚葬
的不能不说是有独到的本事。这墓主眼见皇上身边老将一个
个遭到洙杀,终日诚惶诚恐,斗胆给皇上递上一分辞呈,说的
是当今天下,国泰民安,皇恩浩荡,文臣武将,济济满朝,微臣
不材、年过半百,家有老母,孤寡一生,积劳成疾,余年无几,挂
冠回乡,聊表孝敬口等辞呈转到皇上手里,他人已出了京城,
圣上不免感慨一番,赏赐自然十分丰厚,死后还得到御笔亲
批,修下偌大一座坟墓,表彰后世口。
这故事也可以有另~个版本,离史书的记载相去甚远同
笔记小说更为靠近侦照后一种说法,这主儿见皇帝借肃整朝
纲为名,清除元老,便以奔父丧为由,交权躲回乡里。随后竟
装疯卖傻,不见外人。皇上狐疑,放心不下,派出锦衣卫,一路
翻山越岭而来,只见他家门紧闭,便宣称传达圣旨,径直闯了
进去。不料他从内室爬了出来,朝来人汪汪直学狗叫,这探子
似信非信,大声呵斥,令他更衣接旨进京。他却嗅嗅墙角的一
堆狗屎,摇头晃脑竟自吃了,锦衣卫只好如此这般回报圣上,
皇帝这才深信不疑,他死了之后,便赐以厚葬。其实那堆狗屎
是他宠爱的丫环用碾碎的芝麻拌的糖稀,圣上哪里知道。
这里还出过个乡儒,一心想谋取功名,进了大半辈子的考
棚,五十二岁上终于中了个末名的榜眼,就又天天巴望递补上
一官半职,谁知他未曾出阁的女儿,同小舅子眉来眼去,有了
肚子。这傻女儿以为牛黄可以打胎,拉了两个月的稀,人倒越
来越瘦,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终于叫娘老子发现,一家子
闹得个鸡飞狗跳.老头子为拯救声名,便也学皇上对乱臣逆
子的办法,来个赐死,将失了贞操的女儿硬是钉进棺材板里,
这事情扬扬沸沸,传进了县城,县太爷本来就为这地方民风不
正烦恼不堪,总怕头上那顶乌纱帽戴着不稳,正好抓了这事作
为典型,报告州府,州府又转报朝廷。
皇帝拥着宠妃,久已不理朝政,一日兴致索然,便想起过
问一下民情。朝臣秉报上这件趣闻,皇上听了,也不免叹息一
声,倒也是个知理人家。圣上这口喻立刻作为头等大事,传到
州府,巡抚又立马加批:万岁圣旨,不可怠慢,置匾高悬,广喻
四乡口又快马加鞭,通告县衙门,县太爷当即鸣锣上轿,官差
吆喝,两厢回避,这腐儒老儿跪听圣谕,还不感激涕零?县太
爷又厉声吩咐湛龙言“知理人家”,字字千金,快快立下牌坊,
永志不忘!如此善举,感天动地,耀祖荣宗,老头子随即除了
几十担谷,雇人打下几方石头,日夜监工,精雕细刻,辛苦了半
年,冬至之前,总算竣工,又张罗酒席,酬谢四邻,年终结算,当
年收成全还帐了不说「尚亏空四十两纹银十七吊制钱口又受
了风寒,便一病不起,好不容易熬过了来年正月,竟一命呜呼
在秧田下种之前。
断墙
这堵断墙背后,我死去的父亲,母亲和我外婆都坐在饭桌
前,就等我来吃饭。我已经游荡够了,很久没有同家人团聚,
我也想同他们坐在一张桌上,谈点家常,像我被医生判定为癌
症的那些日子里*在我弟弟家饭桌上,只讲那些不可能同外人
谈而除了家里人也难得谈到的话题,那时候,每到吃饭的时
候,我那小侄女总要看电视,可她那里知道,电视里的节目都
是对精神污染的讨伐,头头脑脑对各界的宣讲,文化名流又一
个个表态,把文件里的套话再重复一遍。这都不是小孩子要
看的节目,当然也不适合下饭。电祝报纸广播的种种新闻我
已经够了,我只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来,谈谈自己家里已被
遗忘的往事*比方说,我那位疯子曾祖父,一心想过过官瘾,把
一条街的房产捐光了也没捞到一官半职,等明白受骗上当人
也就疯了,把自己住的最后一幢房子也点上一把火,死的时候
刚过三十,比我这会还年轻得多。孔老夫子之所谓三十而立,
应该说还是个脆弱的年纪,弄不好照样精神分裂。我和我弟
弟都不曾见过我这曾祖父的照片,那时候照相术可能还没引
进中国,要不是能照上相的只有皇族。可我同我弟弟都吃过
我祖母做的一手好菜・印象最深的是她那醉虾,吃到嘴里虾肉
还在蠕动,吃一只且得鼓上半天的勇气。我也还记得我中风
瘫痪了的祖父,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在乡下租了农民的一幢
老屋,整天躺在堂屋里的一张竹躺椅上,大门敞开,风穿堂而
过,一头银白的头发总也在飘动。空袭警报一响他便急躁得
不行,我母亲说她只好俯在他耳边,反覆告诉他日本人没那么
多炸弹,要扔只扔在城里口我那时比我这小侄女还小,刚学会
走路,我记得去后院要经过一个很高的门槛,门槛后还要再下
一个台阶,我自己爬不过去,那后院对我便始终是个神秘的去
处。大门外有个打谷场,我记得同农家的孩子在晒的稻草上
打过滚。打谷场边上那条清幽的河里又淹死过一条小狗,不
知是哪个讨厌鬼把它扔了进去还是它自己淹死的,总归尸体
搁在河滩上好久。我母亲严禁我到河边去玩,只有大人们到
河滩挑水,我才能跟去刨沙,他们在河滩上挖出一个个沙窝,
从中勺取滤过的清水。
宗教
他说他早年十六岁还在读中学的时候,便离家出走,参加
了革命,上山打了一年的游击。十七岁随大军进入城市,接管
了一家银行,本来满可以当个领导,他却一个劲要求上医学院
读书。毕业后分配到市卫生局当干部,他还坚持要做医生。
之后,他顶撞了他医院的党支部书记,被开除党籍,打成右派
分子,下放到农村种田。乡里成立公社医院的时候他才弄去
当了几年医生.其间,同个农村姑娘结了婚,一连生了三个孩
子口那知道他竟然又想信奉天主,听说有使梵蒂冈的红衣主
教到了广卅,他于是专程去广州想我他请教天主教的真谛。
结果不仅没有见到这住主教,反而背上个里通外国的嫌疑,这
嫌疑也就成了他的罪名,又从公社医院里除了名,只好自学中
医,混同于江湖郎中,谋口饭吃。一日,他幡然醒悟,天主远在
西方不可求,不如依皈佛祖,干脆家也不要了,从此出家当了
和尚.说完便哈哈一笑。
养老院
“又改回来了,现今没有孤老院,全都叫养老院厂"
1982年夏至1989年9月北京—— 巴黎
1991-1998一个人的圣经
机密
这姑娘来到他新分配的房里,房门的弹簧锁刚碰上,两人便激动得不行。
当时还没粉刷完,满地的石灰浆,也没有床,就在一块沾了石灰的塑料布上,
他剥光一直藏在宽大的军服下还是少女那细条条的身体。
但是,这姑娘求他千万别进入她身体里,她军医院有规定,每年要作一次全面的体格检查,
未婚的女护士还得查看处女膜是否无恙。她们服役前都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和身体检查,
除了日常的医务工作,还随时可能有军事任务陪同首长出差,以保证首长们的健康。
她许可的结婚年龄为二十六周岁,结婚对象得经部队领导批准,之前不得退伍,
据说有可能涉及国家机密。
他什么都做了,只没有插入,或者不如说他遵守诺言,虽没有插入其他能做的却都做了。
不久,这女孩果然接到军务,陪同部队首长去中越边境视察,便断了消息。
将近一年之后,也是冬天,这姑娘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是半夜里从一位朋友家喝酒刚回来,
听见有人轻轻敲门。这姑娘哭丧个脸,说在外面等了足足六个小时,都冻僵了,
又不敢待在楼道里,怕人看见问她找谁,只好躲在外面的工棚里,好不容易才见这房里灯亮。
他连忙关上房门,拉上窗帘,这姑娘娇小的身子还里在宽大无当的军大衣里没缓过气来,
就又被他在地毯上操了她,翻来覆去,不,翻江倒海、光溜溜像两条鱼,不如说像两头兽,
撕咬着,翻来覆去拼命地搏斗。她嘤嘤哭了,他说放声哭好了。他说他是一头狼。
她说不,你是我好哥。他说,他想成为一头狼,一头凶狠贪婪噬血的野兽。
她说她懂他哥,她就是她哥的,她什么也不怕了,从今以后只属于他哥,
她后悔的是没早给他。他说别说了。
李妈
童年性欲还没觉醒的那时候,他就从母亲买给他的童话中骑鹅旅行过,
或是像安徒生笔下抱住一只铜猪那无家可归的孩子,骑在这铜猪背上夜游佛罗伦萨公爵府。
可他还能记得女性给予他最初的温暖倒不来自母亲,而是家中女佣叫李妈的,总给他洗澡。
他赤条条在澡盆戏水,李妈抓住他贴住那暖呼呼的胸脯抱到床上,再给他抓痒,哄他睡觉。
这年轻的农村女人当他小孩子面梳洗时也不避,
他记得那一双像梨样垂挂的大白奶和垂到腰际油光钿亮那一头黑发,
得用骨头做的篦子理顺了挽成个大髻,里个网套再盘到头上。
他母亲那时候总是去理发店烫发,梳头似乎并没有那么麻烦。
他儿时见到最残酷的事是李妈挨打,
她男人找来了,硬要拖走,李妈便死死抱住桌子脚不放。那汉子一把揪住她发髻,
往地上撞,额头上血流到脸上,母亲上前劝却怎么也拦不住,
他这才知道李妈是受不了她男人毒打,趁黑夜里逃跑的。
如今只有印花蓝布包里积的一些银圆和银手镯,好几年的工钱,
统统给了那男人,竟也赎不了身。
自由并非天赋的人权,而梦想的自由也不是生来就有,也是需要维护的一种能力,
一种意识,况且也还受到噩梦的干扰。
官迷
他大概就属于那个该灭亡的阶级,可他已经灭亡了的父母究竟又属于哪个阶级?
他的曾祖父想当官,把一条街的家产都捐了也没买到顶乌纱帽便疯了,夜里起来放火,
把留给全家住的那栋房也放火烧了,那还是大清帝国,他爸还没出世。
他外婆又把他外公留下的家产典当完毕,等不到他妈来败掉。
他父母两家都没人弄过政治,
唯有他二叔为新政权扣下了银行里一笔外逃台湾的资金,
立过一功,得了个民主人士的头衔,
在打成右派分子之前七八年。他们都靠工资吃饭,但不缺吃少穿,
活得不差却也都怕失业,都欢迎一个新中国,都以为新的国家总比旧的要好。
那是“解放”之后,“共匪”后来叫“共军”,
再后来叫“解放军”,正规的称谓“人民解放军”,
大军进城,他父母亲都觉得解放了。不断的战争、轰炸、逃难和担心抢劫,
似乎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父亲也不喜旧政府,在当时的国家银行里当个分行的什么主任,用他父亲的话说,
不懂裙带关系的倾轧,把工作弄丢了,又当了一阵子小报的记者,那报纸随后也关了门,
只好靠变卖度日。他记得塞在五斗柜底下的鞋盒子里的银大头日益见少,
母亲手上的金镯子也不见了。就那五斗柜底下的鞋盒子里,
还藏过父亲的一位神秘的朋友胡大哥偷偷带来的一本用毛边纸印的《新民主主义论》,
是他见到的毛泽东著作最早的版本,同银圆藏在一起。
学生会
刚进大学的那年,他才十七岁,还差不多是个孩子,列席过一次对高年级右派学生的斗争会。
他们新生分坐在阶梯大教室的前排地上,算是入学政治教育的洗礼。
点到名字的右派学生便站起来到阶梯下,面对大家弯腰低头,额头和鼻子上汗珠直冒,
又掺和了鼻涕和眼泪,跟前地上都滴湿了,那副老实可怜的样子活像落水的狗。
上讲台的发言的人都是同学,个个慷慨陈词列举他们的反党罪行。
后来在大饭厅里,不知从甚么时候起,
这些不吭声专找没人的饭桌匆匆吃完就走的右派学生都不见了,
也没有人再谈起他们,似乎就不曾存在过。
劳改这词他直到大学毕业还不曾听过,仿佛也属于语言禁忌,不可以提及。
他不知道他父亲当年怎么做的检查,尔后去农村劳改,也只隐隐约约听他母亲含糊说过一句。
那时他已离家到北京上大学了,是他母亲在信里提了一句,说的是“劳动锻炼”。
又过了一年,暑假他回家时,父亲已经从农村回来,恢复了工作,擦了个右派分子的边。
这事父母一直瞒着他,直到文革时他问到他父亲,才知道是他老革命的表伯父干预了,
他父亲那单位打的右派又大大超过了上级规定的百分比,分子的帽子他父亲才没戴上,
只降了工资,记入档案。他父亲的问题是写了张一百来字的黑板报稿子,
也是党号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帮党改进工作作风。
当时又何从知道这叫“引蛇出洞”?
王婆
就凭他父母这身衣着,很可能当成是资本家或是洋行的买办,能够销毁的他都烧了,
尽可能割断过去的一切,抹掉记忆,就连回忆那时候也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焚烧那些手稿和日记之前,目睹一群红卫兵把一个老太婆活活打死,光天化日,
在闹市西单那球场边上。午间休息吃中饭的时候,大街上来来往往许多人,他骑车经过。
十来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穿的旧军衣,戴的黑字红袖章,都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
用军用皮带抽打一个在地上爬的老女人,颈脖子上吊个铁丝拴的木板子,
写的是“反动地王婆”,已经爬不动了,但还在嚎叫。行人都隔开一段距离,静静观看,
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戴大盖帽的民警晃著白手套从马路上经过,仿佛视而不见。
其中的一个女孩,短发扎成两把小刷子,浅色的眼镜框,更显得眉清目秀,居然也抡起皮带。
皮带的铜头打在一丛花白乱麻般的头上,噗的一声,这老女人便双手抱头,
滚倒在地上,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竟叫不出声了。
广播
他后来才知道,机关的保卫处得到街道居民委员会的报告,说这屋里有无线电发报机声响,
报告的想必就是隔壁邻居那位姓黄的老工人。他和谭上班去了,
这退休在家的老头听见上锁的房门里忘关了的收音机里的杂音,想当然以为在秘密发电报,
要能抓出个敌人,便足以证明对领袖和党一片忠心。查抄之后,他在院子里同这老家伙照面,
那老脸上的皱纹依然堆满笑容。灾难就这样从他身边擦过。红卫兵们走了,
他望着一屋子挖开的砖块和泥土,心想到等灾难也这样落到自己头上就晚了,这才下决心,
把那些稿子和日记付之一炬;终于埋葬了他的诗情,
童年的记忆,青少年的自恋、幻想和当作家的梦。
敌人
他其实没有敌人,是党硬要把他弄成个敌人,他也没辄。党不允许他选择,
偏要把他纳入规范,不就范可不就成了党的敌人,而党又领导人民,
需要拿他这样的作为靶子来发扬志气,振奋精神,
鼓动民众,以示奋慨,他便弄成了人民公敌。
可他并不同人民有什么过不去,要的只是过自己的小日子,不靠对别人打靶谋生。
他就是这样一个单干户,而且一直就想这么干,如今他总算没有同事,没有上级,
也没有下属,没有领导,没有老板,他领导并雇用他自己,做什么便也都心甘情愿。
他也就不那么愤世嫉俗,照样食人间烟火,还特爱好祖国的烹调,这也是从小养成的胃口,
他母亲就做的一手好菜。他当然也吃西餐——法国大菜自然不用说,
意大利的通心粉据说是马可波罗从元帝国带去的,可撒的调料却是中国没有的干奶酪。
日本生鱼火锅撒上冲鼻子的芥末,还有俄国的鱼子酱,特别是黑色的,也都蛮好吃。
再如朝鲜的烤肉和酸辣泡菜,如果又能就上印度薄饼的话,想必会是一绝,
他只是吃不了淡而无味的肯德鸡,胃口有点挑剔,也因为他童年毕竟沾过点好日子的边。
他还好色,少年时就偷看过他母亲还年轻美好的裸体,在他母亲洗澡的时候。
从此,由衷喜爱漂亮女人,而他没女人的时候,便自己下笔,写得还相当色情。
这方面,他毫不正人君子,甚至羡慕唐璜和喀萨诺瓦,
可没那艳福,只好把性幻想写入书中。
这就是你给他写的鉴定,以代替在中国没准还保存而他、永远也看不到的那份人事档案。
局中局
“不要以为把那些老反革命都肃清了就天下太平,你们可要擦亮眼睛,
这些现行的反革命分子是我们更危险的敌人!他们隐藏得很深,十分狡猾,
接过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口号,却暗中挑动资产阶级派性,搅浑我们的阶级阵线,
大家千万不要被他们蒙蔽,好好回想一下,运动中那些上窜下跳的人物,
打著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两面派,就睡在你们身边!”
军管会副主任庞代表戴宽边黑框的眼镜,在部队里可是当政委的,从北京专程来农场,
站在晒场的石碾子上,手里晃动一份文件,
作的动员报告:“五七干校不是阶级斗争的避风港!”
又开始清查一个称之为“五.二一”的现行反革命集团,
运动以来的造反派头头和活跃分子都在审查之列。他立即被解除了带头干活的班长职务,
停止劳动,详细交代这些年,逐年逐月哪一天,在什么地点,有哪些人,
那开过哪些秘密会议,干了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当时还不知道大李在北京已经隔离审查了,连续几天日以继夜的审讯,
加上拳打脚踢,供认了是“五.二一”分子,当然也供出了他,
而且招认他们那次在王琦家碰头是反革命组织的秘密策划,同反党黑帮分子也勾结在一起,
并接受指挥,最终的目的是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再后来便关进了神精病医院。
王琦也隔离审查了。老刘随后在大楼的地下室里刑讯时打死的,再抬到楼上,
从窗口扔下来,弄成个畏罪自杀。
翻书
几个月之后,他将近跟得上乡人干活的速度,
不像县里来的下放干部三天两头找个口实便回县城去了。本地的干部在农民眼里都是老爷,
下田也只是做做样子,他却得到一致的口碑,以为赢得了农民和乡干部们的信任,
于是打开了钉上的那几个书箱子。
托尔斯泰的《黑暗的势力》这剧本就在书箱面上,
从木条缝中透进的水弄得封面上托老头的大胡子黄迹斑斑。
这剧本写的是一个农民杀婴的故事,
那阴暗紧张的心理曾令他震动,同托氏早年的《战争与和平》那种贵族气迥然不同。
他没再翻看,怕影响到内心刚刚取得的平和。
他想读一些远离这环境的书一些非常遥远的故事,
纯然的想象,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譬如《易普生剧作集》中的《野鸭》。
而黑格尔的《美学》第一卷,他打买来多少年了还未曾翻阅过,
读点书也有助于调解体力的疲劳。
他把马克思和列宁的几本书总放在桌面上,晚上入睡前,从书箱里拿出要看的书,
开着电灯靠在床上随便翻看。电灯泡从房梁上吊下来,没灯罩就由它把窗户照亮,
远近的农家入夜后一片漆黑,舍不得用电,吃罢晚饭便睡觉了,就他屋这盏孤灯,
也不用遮掩,而遮遮掩掩没准还更让人起疑,他想。
他并不认真读,边翻阅边遐想,《野鸭》中的人物他弄不明白,黑格尔这老头子无中生有,
把审美的感受弄成没完没了的思辨,他们都活在另一个莫须有之乡,
而他这真实的世界他们来看同样也不可理解,不可能相信。他躺在瓦顶下听飒飒雨声,
这梅雨季节四下湿淋淋,路边野草和水田里插下的禾苗夜里都在疯长一天比一天高,
一天比一天来得油绿,他就要把生命消耗在年复一年长起来又割掉的稻田里。
一代代生命如同稻草,人同植物一样,不用有头脑,岂不更为自然?
人类的全部努力积累的所谓文化其实都白费了。
新生活又在那里?他想起罗说过的这话,他这同学比他明白得更早。
他也许就该找个农村姑娘,生儿育女,便是他的归宿。
写作
你不可以思想,不可以感受,不可以倾吐,不可以孤独,要不是辛苦干活,就打呼噜死睡;
要不就交配下种,订书生育,养育劳力。你胡写些什么?忘了你生存的环境?
怎么啦又想造反?当英雄还是烈士?你写的这些足以叫你吃枪子!
你忘了县革命委员会成立之时,怎样枪毙反革命罪犯的?群众批斗相比之下只能算小打小闹。
这一个个可是五花大绑,胸前挂的牌子上黑笔写的姓氏和罪名,红笔在名字上打的叉,
还用铁丝紧紧勒住喉头,眼珠暴起,也是更新的红色政权的新发明,堵死了行刑前喊怨,
在阴间也休想充当烈士。两辆卡车,武装的军警荷枪实弹解押到各公社游乡示众。
前面一辆吉普车开道,车顶上的广播喇叭在喊口号,弄得沿途尘土飞扬,鸡飞狗跳。
老太婆大姑娘都来到村口路边,小儿们纷纷跟在卡车后面跑。
收尸的家属得先预交五毛钱的格子费,
你还不会有人收尸,你老婆那时候早就会揭发你这敌人,
你父亲也在农村劳改,又添了个老反革命的岳父,就凭这些毙了你也不冤枉。
你还无冤可喊,收住笔悬崖勒马吧!
可你说你不是白痴,有个脑袋不能不思考,你不革命不当英雄抑或烈士也不当反革命行不行?
你不过是在这社会的规定之外游思遐想。你疯啦,疯了的分明是你而不是倩。
看哪这人,居然要游思遐想!
天大的笑话,村里的老嫂子小丫头都来看呀,该吃枪子的这疯子!
你说你追求的是文学的真实?别逗了,这人要追求什么真实?真实是啥子玩艺?
五毛钱一颗的枪子?得了,这真实要你玩命来写?埋在土里发霉的那点真实,
烂没烂掉且不去管它,你就先完蛋去吧!你说你要的是一种透明的真实,
像透过镜头拍一堆垃圾,垃圾归垃圾,可透过镜头便带上你的忧伤。
真实的是你这种忧伤。你顾影自怜,必需找寻一种精神能让你承受痛苦,好继续活下去,
在这猪圈般的现实之外去虚构一个纯然属于你的境界。或者,不如说是这个现时代的神话,
把现实置于神话中,从书写中得趣,好求得生存和精神的平衡。
他把写的这神话抄录在他母亲生前留下的一个笔记本里,写上亚历佩德斯,
编了个洋人的名字,希腊人或随便哪国人,又写上郭沫若译,
这老诗人文革刚爆发便登报声明他以往的著作全该销毁,因而得到毛的特殊恩典而幸存。
他可以说那是半个世纪前郭老人的译著,他在上大学时抄录的,
这山乡乃至县城里谁又能查证?
那笔记本前一小半是他母亲淹死前在农场劳动的日记。七年或是八年前,
那是“大跃进”弄成的大饥荒的年代,他母亲也同他去“五七干校”一样,去农场接受改造,
又拚命苦干,省下了几个月的肉票和鸡蛋票等儿子回家补养,而她看的还是养鸡场,
饿得人已经浮肿。黎明时分下了夜班,她到河边涮洗,不知是疲劳过度还是饿得衰弱,
栽进了河里。天大亮时,放鸭子的农民发现漂起的尸体,医院验尸的结论说是临时性脑贫血。
他没见到母亲的遗体。保留在他身边的只有这本记了些劳动改造心得的日记,
也提到她要积揽休假日回家同她从大学回来过暑假的儿子多待几天。
他抄上了署名为亚历佩德斯的神话,后来装进放了石灰垫底的腌咸菜的坛子内,
埋在屋内水缸底下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