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onard Bloomfield - Wikipedia
《1914语言论》
语言的研究
海外探险时期,人们对许多语言获得了一知半解的知识。旅
行家带回了若干词语汇编,传教士把宗教书翻译成新发现的国家
的语言。有些人甚至编写了外语语法和词典。西班牙的神父早在
十六世纪就开始了这项工作;有些关于美洲和菲律宾的语言的著
述,得归功于他们。这些著作用起来一定要很谨慎,因为作者在识
辨外国语音方面没有受过训练,不可能作出准确的记录;而且他们
只知道拉丁语法术语,硬套拉丁语法框框,对这些语言作了歪曲的
解释。直到现代,没有受过语言学训练的人还编写着这一类的著
作;这不仅是徒劳无功,而且很多资料也给损失了。
他们看到了中世纪和近代有良好教养的人会写(甚致会说)纯正的拉丁
语 ,而教育较差或是粗心大意的抄写员却弄出很多错误;他们不了
解写拉丁文是一种人为的、学院的训练,因此得出结论认为语言是
由受过教育和细心的人保存下来,而庸俗粗鄙的人却使它败坏并
变了样。关于像英语这样的一些现代语言,他们认为书本上的和
上流社会保守派的语言形式代表较古和较纯粹的水平,而普通老
百姓的“俗语刀只是分离出来的'腐朽语言',是'语言的退化'所产
生的。因此,语法学家们觉得自己有权根据逻辑考虑去制订一套
臆想的规则。
这些错误的观点阻碍了学者们去利用手头的资料:现代语言
和方言,古代语言的记录,关于外国语言的报告,特别是同一语言
前后各阶段的文献,例如盎格鲁撒克逊语(古英语)和现代英语,或
者拉丁语和现代罗曼诸语言。人们知道有些语言彼此相似,可是
语言会退化的观点使人不能系统地研究这些关系,因为,譬如说,
从拉丁语到现代法语经历过种种变化,却被看成是一些有意无意
的衰退了。
语言在时间的过程中起了变化。有些
语言似乎是例外,好比中世纪和现代都使用拉丁语,(在印度则使
用梵语,)其实这不过是人们经过长期训练学会了模仿古代著作的
语言。这种善于模仿古语的行为,和父母通常把语言传给子女的
做法是完全不同的。事实上,一切文字都是较近期所创造的,而且
直到今天也只有少数幸运的人才有这种财富。对于真实的口语的
形式和发展,文字的影响是非常小的。
对于语言,唯一有用的概括是归纳的概括。有些特征,我们认
为应当是普遍存在的,但很可能在我们刚一接触到第二种语言时,
就失其踪迹。有些特征,对于很多语言来说是共同的,例如动词和
名词要分为两种不同的词类,可是有些其他语言却无此区别。不
过不论怎样,有些特征倒是广泛存在的,这一事实值得注意,并且
需要解释。等到我们已有很多语言的大量材料以后,我们就必须
回到普通语法的问题上来解释为什么有这样的异同;不过,最后做
这种研究的时候,将不是推论而是归纳。
至于语言变化问题,我们已有足够的事实可以证明,所有的语
言都同样有变化过程,、而且都倾向于同一方向。甚至很特殊的变
化类型,在差别最大语言里也可以发生非常相同的变化,只不过是
独立地进行而已。总有一天,我们的知识会更加广博,那时候这些
现象便可以系统地通盘考虑,并得出卓有成效的概括了。
语言的用途
2.1 在语言研究中,最困难的一步就是第一步。过去的学
者虽然一次又一次地接近了语言研究,然而并没有真正地进入这
个领域。语言科学是从人们关心的一些比较实际的问题产生的,
例如文字的使用,文学"特别是年代较古的文献的研究,以及优美
的言辞的规则;可是人们尽管在这些事情上花了许多时间,仍然没
有真正进入语言研究的领域。因为个别学者难免重复推迟历史的
前进,我们不妨好好地把这些问题谈一谈,以便把我们研究的主题
区别开来。
文字并不是语言,而只是利用看得见的符号来记录语言的一
种方法。在某些国家,例如中国、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几千年以
前就使用文字了,但是今天人们说的语言,大多数是在不久以前才
有文字,或者现在还没有文字。再说,在印刷术通行以前,识字只
限于很少数的人。是在整个历史时期,一切语言几乎都是不会读
书写字的人使用的;不会读书写字的民族的语言,和会读书识字的
民族的语言同样地稳定、有规则和丰富。一种语言不论使用哪一
种文字体系来记录,总还是那种语言,正如一个人不论怎样给他照
相,总还是那样的一个人。日本人已有三套文字体系,如今正在发
展第四套。土耳其人1928年采用了拉丁字母代替阿拉伯字母,可
是他们仍旧像过去那样讲话。为了研究文字,我们必须懂得一些
有关语言的知识,但是并非必须有关于文字的知识才能研究语言。
固然,我们主要从文字记载知道过去语言的情况—— 为了这个原
因,在另外有关问题上我们将研究文字的历史—— 但是我们发现
要这样做也有一重障碍。我们必须十分小心地把文字符号译成实
际的言语;可是我们往往做不到这一点,因而我们总是觉得有听得
见的话语更好。
文学,不论是口语形式或是我们现在习用的书写形式,总是由
优美的或者其他出色的话语构成。研究文学的人,细心研究某些
人的话语(譬如说,像莎士比亚的),只关心其内容和异乎寻常的形
式特点。语文学家的兴趣更广些,因为他所涉及的是他所阅读的
材料的文化意义和背景。语言学家可不同,他一视同仁地研究所
有人的语言。一个伟大作家的个人语言特点,有别于他同时同地
的普通言语,这对语言学家来说,并不比任何个人的言语特点更
饶兴趣;如果拿这和所有说话的人的共同特点相比,那兴趣就更少
得多了。
优美的或'正确的'言语的区分,是一定社会条件的副产品,唐
言学家必须观察,和观察其它语言现象一样。把某些说话的人的
言语形式标明为'好的','正确的有的标明为'坏的不正确
的',这个事实往往是语言学家有关这个言语形式的一部分资料。
不用说,语言学家不容忽视一部分资料或是把记录歪曲,语言学家
应当毫无偏见地观察一切言语形式。语言学家的任务,有一部分
就是查明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说话的人们赞许或非难某个形式,而
且对于每一个具体形式都要查明为什么会有人赞许或非难。
研究文字文学、墙文学或修辞正言的学者,假如他是坚持不
懈、治学谨严的话,在浪费了一些气力之后,准会认识到他最好还
是首先研究语言,然后再回到这些问题上来。我们只要转过头来
观察一般言语,就能够不走这段弯路了。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在
很简单的情况下发生的言语行为。
人类的语言和动物做出的星血信号的活动不同,甚至和那些
使用发音器官的动物也不同,因为人类语言的寅音是很复杂的。
譬如狗只能发出两种或者三种声音一吠声、咆哮声和嗥声:一只
狗只可以用这几种不同的信号使另一只狗作某种行动。鹦鹉可以
发出很多种不同的声音,但显然对不同的声音不能做不同的反应。
人能发出很多种语音而且利用这些不同的语音。在一定类型的刺
激下,他发出一定的语音,他的同伴听到了这些声音就做出相应的
反应。简单地说,在人类的语言里,不同的声音具有不同的意义。
研究一定的声音和一定意义如何配合,就是研究语言。
人体结构本身往往就会使我们报
告失实:我们告诉医生,什么地方感到疼痛,可是医生却发现伤处
是在另一个地方,根据经验,他会在听到我们的错误的报告之后,
立刻指出真正有病的地方来。在这方面,许多心理学家搞错了:他
们真的训练被试者使用一套术语来描写不明确的刺激,接着就相
信被试者如此使用这些术语是有意义的。
在群众中研究人类行为,另外还有一种比较简单的方法:习俗
行为的研究。当我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家时,我们很快就学到了
许多常规行为方式,如币制、度量衡、交通规则(像美国和德国那样
靠右走呢?还是像英国和瑞典那样靠左走?)、礼貌、用膳时间等等。
旅行者并没有进行统计:只要观察几次就能找到门路,根据进一步
的经验,他又可以把自己的观察加以肯定或者校正。在这个问题
上,语言学家很幸运:在社群行为当中,没有什么东西能像语言形
式那样有严格的标准。广大的人民都是从同一套词汇和语法结构
中取材,组成自己所有的话语°所以语言学家不用统计学就可以
描写出一个社群的言语习惯。 自然啰,他必须一丝不苟地工作,尤
其要记下他所能发现的每一个言语形式。他不能指望读者的常识
来帮忙,或是借助于其他语言的结构,或者照搬某些心理学的理
论,偷懒不干上述的工作;而最重要的是,他决不可以根据自己的
见解,认为说话人应该说什么,便把事实分别取拾或加以歪曲。这
种切切实实,不带偏见的描写,除了在语言研究方面有其实质的价
值,还可以作为心理学上十分重要的文献资料。这儿的危险在于
心理学上心灵主义的观点,它可能引诱观察者不去报告事实而去
信赖纯然是精神方面的标准。例如,有人说若干词合起来便。觉得'
这些是复合词,只有一个强重音(例如 blackbird与 black bird 对比)。
这等于没有说明什么问题,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决定说话人
'觉得'的是什么:观察者的任务是根据某种具体切实的标准,假如
没有这种标准,就列出一个表,告诉我们那些词的组合在发音时只
有一个强重音。一个接受了心理学上唯物主义假设的工作者是不
会上当的;我们不妨说,所有观察人类某种特殊类型的行为的科
学,和语言学一样,可以规定一条原则,那就是工作者必须完全像
个采取唯物主义观点的人那样来进行工作。这种实际的效果,就
是科学的唯物主义最强有力的论据之一。
进行群众性观察的人,可以给我们提供关于一个社群语言习
惯的说明,但是不能告诉我们这个社群的语言经历了什么变化那
些变化,只能在相当长的时期用真正的统计方法进行观察,才能
看得出来。因为没有这样观察,那么我们对于有关语言变化的
许多情况,便一无所知。然而就在这一方面,语言科学也是幸运
的,因为采用比较语言学以及地理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再加上通过
在群众中的观察,都提供了很多我们本来只能指望从统计获得的
材料。在这些方面,语言学之所以幸运,是因为语言乃是我们的社
会活动(也就是人类特有的活动)中最简单和最基本的活动。可是
在另一方面,语言变化的研究却多亏发生了一种纯偶然的事情,就
是过去的言语留下了文字记录。
手势伴随着一切言语;说话的人使用哪些手势,使用多少,人
各不同,但是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社会习惯的制约的。意大利人使
用手势比说英语的人多一些;在我们文明社会里,上等人用手势最
少。在一定程度上,个人的手势也按照社会习惯,不同的社会集团
所用的手势各不相同。在告别的时候,我们摆手是手心向外;那不
勒斯人 (Neapolitans)则手心向内。
大多数手势不过是指点和比画。美国平原地带或者森林地带
的印第安部落,讲故事时使用各种不很明显的手势。我们虽不熟
悉这些手势,但很容易理解。手放在眼睛下面,掌心朝内,大姆指
竖起来,表示侦察;一拳打到掌心里,表示开枪;两个手指头模仿人
走路,四个指头代表马跑。甚至当手势是象征性的时候,意义也可
以一望而知,譬如指指背后,便表示这是过去的事。
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图画已经发展成为文字。这一过程的
详情如何,下文再说;这儿我们所关心的是画图画这么一种行为,
变成了语言的附庸:画出某些线条,变成了说出某个语言形式的附
属品,或竟成为其代用品。
用某些看得见的记号来代表某些言语形式,这个办法大大地
增加了语言的效用。说话的声音只能在短距离内,在一瞬间听到。
文字记录却可以带到任何地方而且长期保存。在同一个时间内,
我们能看到的东西,比能听到的要多些。而且我们比较善于处理
可见的东西:标图、图解、算式以及类似的方法,使得我们能够处
理一些很复杂的问题。溢处的、特别是过去的人的言语刺激,可以
逋过文字传给我们。这就使得知识的积累成为可能。科学家(但
一般业余者并不一定这样)综览前辈学者的成就,从他们的终点开
始努力前进。科学并不是总是从头做起,而是日积月累地一步步
往前,越走越快。有人曾经说过,我们最有天才最专门化的人的言
语反应越来越多,保留下来的记录也越来越多,我们就接近了一种
理想的境界,那时,整个世界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事物将会压
缩成为只有一座大图书馆那么大的体积,(这是任何读书人都一看
就能明白的象征的说法)。怪不得印刷术的发明,使文字记录版本
的数量可以随心所欲地、无限制地增加,在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都
引起了革命,几百年来一直如此,目前仍然还在全盛时期。
归根到底,凡是增加语言生存能力的东西,都有一种虽非直接
但是更为广泛的影响。甚至并不引起任何具体直接反应故言语行
为,都可以改变听者的习性,使他作进一步的反应,例如一首美丽
的诗便可以使听者对以后的刺激更加敏感。人类反应的普遍改善
和加强,要求大量地用语言来相互作用。教育或者文化,或者不管
它叫什么,都要依靠大量言语的复制和出版。
言语社团
我还没有谈到生物学上的分群,因为这和其它分群不一样,井 .
不依靠语言而存在。当然,大多数的配偶关系是在语言相同的人
们之间发生的,所以言语社团一般是近亲集团;不过,例外也很多,
例如言语不同的人结婚,其中一个人往往学会了另一个的语言;更
重要的一种情况是一整群外国人被一个言语社团同化了,如迁入
的外国侨民,被征服的民族或者俘虏等。这种例子是很多的,如果
有记录存在的话,我们一定会发现,很少有人几代以前的祖先说的
是同一种语言。不过,我们最关心的还是这样一种事实,即语言的
特征并没有生物学上所谓遗传性。一个小孩在出生时隹哇大哭,
过了一些时候还一定会咿咿呀呀地作儿语,可是他学的是哪一种
语言,却完全由环境决定。一个被弃的婴儿或者被人收养的婴儿,
受到一个集团的寄养,就跟本地父母所生的孩子一样学说这个集
团的语言;在学话的过程中,他的语言不会显出亲生父母所说的那
种语言的任何痕迹,不论父母说的是什么语言。正常人的喉头、口
腔或唇部等等,不论在构造上有些什么遗传上的差别,决不至于影
响到他的语言行为,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小孩要学像周围的人
那样说话。一个人首先学会什么语言,什么语言就是他的本族语;
他就是说这种语言的本地人。
人们说话不一样,有一部分是生理构造问题,有一部分是纯粹
个人习惯问题.听见隔壁或者电话里的声音,我们就听得出那是
我们的朋友。有些人在言语方面比别人更有才能:他们记得更多的
单词,更多的措辞方法,在具体运用时用得恰当些,在配合使用的
风格上来得更巧妙些;运用语言本领最大的人,就是文学的天才。
有的时候某些言语形式是某些人要照例使用的,譬如士兵,有良好
训练的仆人以及在某些小学的学生,要学会对某些人祢呼"先生"
或者“太太" 而对方并不用这些词来回敬。
此外,在标准语内部,又有一些显然基于交际密度的差别:不
同的经济阶层—— 比方说,豪富阶级以及所谓“中产阶级”分出的
等级—— 在言语上也是不同的。再就是教育上的差别,也就是家
庭传统和学校的教法两方面的不同。经济和教育的差别又和另一
些不太重要的技术职业的分类相交错:如各种不同的名工巧匠、商
人、工程师、律帝、医生、科学家,艺术家,等等,他们在言语上也多
少有些不同。各种体育运动以及业余嗜好又各有其词汇。至于年
龄不同这个因素,我们将在后面谈到;这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不过
它的影响很难看出来,而且在目前所谈的标准语方面几乎没有什
么表现,也许年轻人爱用俚语的风气要除外。
非标准语比起标准语来表现出更犬的分歧。说非标
准语的人的社会地位越高,他的话也就越接近标准语。这些人里
边,地位最高的是用一种近乎标准的语言形式的过渡阶层,他们的
话只用上个别的非标准形式,或者带有一些土气的算音。地位最
低的是说村俗话或者无产阶级话的人,他们也不装腔作势用那种
标推形式的英语。
除了这样因社会地位不同而信言逐步改变之外,说非标准语
的各个集团还各有其言语形式。职业上的集团,如渔民,乳牛场工
人,面包师傅,酿酒工人等等,都有他们自己的行话。尤其是有些
小集团,他们总是和广大群众隔离,因此说一种显然有特色的言
语。所以,水手往往说一套自己特有的非标准英语。流浪汉和某
些匪徒也有许多他们自己的言语形式;马戏班和其他江湖卖艺的
人也是这样。在说非标准德语的基督教徒和犹太人之间,在某些
地方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之间,语言形式有很大的差别。如果某
个特殊集团跟所属的社团中其余的人不和,就会利用自己的言语
特点作为暗语,好比说英语的吉卜赛人就是如此。在许多国家里,
犯罪的人都造出了许多这一类的暗语。
有些人完全放弃了本族语言,改用一种外语。这种情况常常
在迁入美国的侨民当中发生。假如迁入者不住在同乡聚居的地区,
特别是如果他和外族的人结了婚,他可能根本没有机会运用本族
语。受教育少的人,似乎尤其易于过了一些时候便把本族语全部
忘光了。这类人、偶尔听到有人说本族屠时还能了解,但是自己已
经说得不流畅了,或者甚至叫人听不懂了。他们已经改换了语言,
现在他们唯一的交际工具就是英语,英语对于他们虽可是已经是改用的语言了。
有时候,这些人还没有完全掌握英语, 因而甚么语言都说不好。
在美国,教育较好的外国移民往往会使他们的儿女成为并用两种语言的人;
这种变化跟社会地位较低的集团的成员改用英语正好相反。
凡是操双语的人,两种语言在本人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显然有些不同。
通常一种情况也是有的。艺术家和科学家中往往会碰到很多说两种语言的人,
这种情况表明并用两种语言可能有利于儿童的一般发展;另一方面,
这也可能只因为童年环境好,便产生了两种语言并用现象。
音位
为了认识一种语言的区别性特征,我们必须离开纯粹语音学
的立场,而假设科学已经大有进展,所有构成言语形式的意义的环
境和反应,科学都已经能识别了,这样来进行工作才行。在分析自
己的语言的时候,我们依靠平日的常识来告诉我们,什么言语形式
是'相同的'或是'不同的例如,我们发现,不论用什么声调说出
来的man 这个词,在英语里都是'相同的,词,有同一的意义,
可是 man和 men(或者pan(盘子)和 pen(笔))却是'不同的'词,
有不同的意义。要是分析陌生的语言,那么我们就只有依靠'试试看,
错了再改'的办法,或者向懂得这种语言的人学习,找出那不同的
意义。
意义
我们往往会错误地认为我们语言里的转义是人类言语里自然
的,甚至是必然的现象—— 特别是由于它们也出现在欧洲的其它
语言里。可是'这后一种情况只不过是欧洲共同的文化传统所产
生的结果;虽然所有的语言里都有转义,但是具体的意义的转移在
不同的语言里决不可以随便乱套。
文字记载
任何言语社群的语言在观察者看来总是一个繁复的
信号系统,其性质就是我们在本书前些章节里所讨论的。一种语
言在任何时刻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都是词汇和语法习惯的稳定
结构。
然而这是一种错觉。每一种语言时时刻刻都在经历着缓慢而不断的语言演变过程。
在拥有早期语文记载的某些社群里,我们便能见到这种直接证据 。
詹姆士王的圣经译本和莎士比亚的戏剧的英语同今天的英语不一样。
十四世纪诗人乔叟的英语,我们非得利用对照词汇才看得懂。
九世纪阿尔弗雷德大帝的英语,当时手写的记录给我们保留到今天,
对我们似乎是一种外国语了;假设我们能遇见那时候说英语的人,
我们会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也听不懂我们的。
语言演变的速度不能用绝对的术语加以描述。一个说话人青
年时期同他的祖父母谈话,或者到了老年时期同他的孙儿女谈话,
都没有困难,可是一千年—— 就说是经过三四十代—— 就足够使
英语变得象我们刚才所提到的那般光景了。在这些世世代代的日
子里,每个说伦敦英语的母亲都会觉得她的孩子们所学说的英语,
跟她自己幼小时期曾学说的一模一样。语言变化比生物的变化要
快得多,但是比人类社会的其它制度的变化也许要慢些。
从利用图画到真实文字的过渡,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方面,
就是字跟语言形式的联系。极大多数的情景并没有什么特征可以
用图画来表现的;利用图画的人要想出种种设计来激发适当的反
应。这样,我们看到印第安人在海狸皮上方划了二十九根线条来
代表海狸毛皮的总数。他并不利用一串的图画来表示交易手续,
而只用两根交叉的线,把需要交易的两批货物放在两边表示他的
意图。奥基瓦族人用一只猫头鹰代表“凶兆”,无疑是依据部落的
某种信仰。
当图画使用者面对着这一类问题的时候,我们不妨设想他的
确是在自己说话,并试用各种词语来表达这个麻烦的音信。语言
毕竟是我们画不出来的那些事物的一种互相交流方式。假使我们
作这样的设想,我们便能理解图画使用者也许到了某个时候便按
照口语用词来安排他的字符,于是他就这样发展一种习用方法,
用某个字符来代表口语片段的某一部分—— 比方说,某一个词。
这种过渡的步骤,我们只能加以揣测:真正的文字少不了这个前提。
在真正的文字里,有些个字具有双重价值,既代表一个可以描
绘的事物,又代表一个语音的或语言的形式;旁的字失掉了它们的
图画价值,只代表一个语音的或语言的形式;单纯的图画字,同言
语形式没有联系的,用处就越来越不重要了。语言的价值越来越
占主要地位,特别是因为字的形象已经变成了固定的习惯,失掉了
它所描绘的事物形象。字变成了符号,习惯上代表某些语言形式的标记或一组标记;
一个符号'代表'一个语言形式,这意思就是说,人们遇到某种情景,
口头要说出某个语言形式,便写下相应的符号,并且对这个符号作出反应,
就好像他们听见了相应的语言形式会起着同样的反应。实际上,
写字人在动手写以前或正在写的时候,口头念念有词地说着这个语言形式,
听的人在阅读时也是这样;只在经过了相当多的实践以后,
我们才能够作这些言语动作而不出声音,也不把它显露出来。
文字转移到一个新的语言,显然经过这样的情况,就是某个操
双重语言的人懂得了一种语言里的文字,便想出主意来把字母用
于他的另一种语言。他也许保留字母系统在第一种语言里原有的
那些缺点,他也许保留第一种语言所需要而对新语言是多余的一
些字母,他也许没有能够给新语言独具的音位设计新字母。另一
方面,他或他的继承者也许想出巧妙的办法来弥补这些映陷,或者
发明新字母符号,或者把多余的符号移作妥善的用途,或者制订半
语音的设计,把几个字母连结起来把表一个单独的音位。
文化上的借用
正在学话的儿童也许从某一个人—— 比如说,从他
的母亲—— 获得他大部分的习惯,但是他也会听见旁人说话,从他
们学得一些习惯。甚至这时期他所得到的基本词汇和语法特点也
并不能完全一模一样地再现任何一个较年长者的习惯。说话者一
生自始至终从他周围的人们采取种种特点,他所接受的这些特点
虽然不是那么基本的,却是十分丰富,来源是四面八方的。其中有
些习惯是大规模地平衡的绪果,关系到整个社会集体。
亲密的借用
占优势的语言塞一群享有特权的处于支配地位的人们说的;
多种压力驱使那操劣势语言的人充分利用优势语言。他要是说不好,
会招致嘲笑和严重的吃亏。向他的伙伴们说劣势语言时,
他甚至会从优势语言借用一些成分作为装饰点缀而感到骄傲。
亲密接触的例子大多是,劣势语言是土著而优势语言是一群
征服者带来的后者人口往往占少数;一往直前的借用速度很少
有赶得上美国境内的实况的。借用速度似乎依赖于好些不同的因
藁。假使说劣势语言的人们跟那些未被征服的地区的伙伴们始终
保持接触,那么他们的语言就会变得慢些。侵入者人数愈少,借用
的步伐也就愈慢。另一个进程迟缓的因素是,被统治的人民文化
水平优越,实际上或者传统上认为如此。甚至在美国的移民中间,
有文化教育的家族会保持他们的语言经过好几代而很少掺杂英语
成分。
显然,同样的因素尽管具有一些不同的分量,也许最终会导
致这一个或那一个语言的废除(消灭)。人口数目在这儿比在借用
方面所起的作用要大得多。在美洲移民中间,语言的消灭跟借用
一样,高速度地进行着。假使外来移民在语言上被孤立了,假使他
的文化水平很低,而尤其是,假使他跟一个言语不同的人结婚,那
么他也许完全停止使用他的母语,甚而至于逐渐失掉灵活运用它
的能力。英语变成他唯一的语言了,虽然他还说得很不完全;到了
他的孩子们一代,英语却变成他们的母语了。孩子们最初讲英语
也许带些外来特点,但是跟外界接触以后很快就会得到完全的或
者近乎完全的纠正。另外的情形是,外来移民在家庭里继续说他
的母语;这也是他的孩子们的母语,但是到了上学的年龄,或者甚
至更早些,翦子们就不再使用它,英语变成他们唯一的成年的语言
纵使他们的英语带点儿外来色彩,他们却不大能够或者完全不能够掌握父母的语言了;
双重语言习惯是不常见的。在征服的情况下,消灭的过程可以延迟很久。
其间也许有一两代使用双重语言;于是到了某个时候,
会有一代在成年生活中不再使用劣势语言,只把优势语言传递给再下一代的孩子们。
劣势语言可以继续存在而优势语言趋于消亡。假使征服者为
数不多,或者,特别是,假使他们没有携带他们的妇女,那么这
样的结局是很可能的。在比较缓和的情况下,征服者一代又一代
地继续说他们自己的语言,但是越来越觉得也有使用被征服者的
语言的需要。他们一旦变成了仅仅是双重语言的上层阶级,用处
较少的优势语言的消失就容易发生了;这就是诺曼法语在英国的
终局。
正常的竞争结果,如果优势语言继续存在,便保持原
样不受外来影响,如果劣势语言继续存在,却带有大量的借词和借
译,甚至带有外来句法习惯,但除此以外,我们还遇见许多实例,其
中一定有旁的情况。从理论上说,脱离常轨的结局似乎有许多可
能。底层理论的神秘说法姑且不谈 ,似乎有一种可能,就
是人口众多的居民不完善地学会了一种优势语言,便把学走了样
的这一套形式传递下去,甚至挤掉了上层阶级所说的较原本的类
型。另一方面,我们不知道一种劣势语言究竟会改变到什么程度
而仍然可以继续存在。最后;可以想像,竞争的结果留存下来的是
一种混合物,内部如此平衡均匀,以至历史学家不能断言哪一方面
应该认为是习惯的主干和哪一方面是借来的外加部分。无论如何
我们不知道这两种情况或者还有旁的想像得到的复杂性,曾经真
的发生过,显然,这样混合的具体例子,似乎谁也没有能命解释
清楚。
方言间的借用
婴儿开始学话,学到的是照料他的人们的言语习惯。
他获得的习惯绝大部分是从某一个人,寻常是从他的母亲得来的,
但是他并不是毫不走样的复制这个人的言语,因为他还从旁人那
儿采取一些形式。在正常的情况下,任何年长日久的习惯是否总
是起源于不精确的模仿,却是个可资讨论的问题。往后,孩子从更
多的人获得言语形式;孩子们突破最亲近的家庭圈子,开始同外界
发生接触时,特别善于模仿。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模仿的人们的范
围越来越广;说话人一生继续不断地从他的伙伴采取言语习惯。无
论在什么时刻,他的语言总是个独具一格的复合体,那是从各式各
样的人们获得的习惯所组成的。
往往成群成批的人步调一致,采纳或爱好或嫌弃一种言语形
式。在同年龄,同职业,或邻近聚居的一伙人里画,一种言语风尚
辗转传递,互相学习。在一个社团里面,言语习惯的借用大半是单
方面的;说话人从某些人而不从另外一些人们采取新的形式和癖
好。在任何社团里,某些人总比另外一些人受到较多人的模仿;他
们是享有权势和威信的领袖。不同的社团,尽管界限很模糊,模仿
的倾向差不多总是单方面的。每一个人属于不止一个小型的言语
社团;一个社群受某些人所影响,这些人按照另一种划分标准,属
于支配阶级(或阶层)。比如,一个说话人在同职业的伙伴里,会模
仿那些他认为享有最高“社会“地位的入。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当
一个说话人同享有更大威信的人们发生接触时,他热切地模仿的
不仅是他们一般的举止行动,并且还包括他们的言语。这儿模
仿的方向是极其显明清楚的。低微的人是不被模仿的;首脑或领
袖在他的听众的绝大部分的心目中却是个模范。普通人同 他 谈
话,避免触犯或惹他嘲笑;他抑制他那些似乎怪癖的习惯,竭力使
他的谈吐跟他所听到的一样,争取对方的好感。同大人物谈了话,
他在自己的小社团里对那些没有享受这种特权的人也许就会变成
一个模范。每一个说话人在不同的社团之间都是一个中介人。
《1921语言论》
什么是语言
说话是日常生活里太熟习的事情了,我们难得会踌躇一下来.
给它下个定义。人说话,和走路一样,是自然而然的,只是比呼吸略
次一点儿。然而只要稍加思索,我们就会相信:人自然就会说话,
这不过是一种幻觉。学说话的过程其实是和学走路的过程绝不相
同的。学走路时,文化,或者说社会习惯的传统,不起什么重要作
用。小孩子天生具有我们叫做生物遗传的一套复杂因素,能做出
走路所必须的一切肌肉、神经适应。这些肌肉和神经系统的相应
部分的配备,可以说本是特别适宜于做出走路和类似的动作的。
实在说,一个正常的人先天就注定要走路,并不是因为大人帮助他
学会这种技术,而是因为从出生起,甚至于从受胎起,他的机体就
准备好承担起走路这件事的一切神经机能消耗和一切肌肉适应。
简括地说,走路是人类的遗传的生物的功能。
语言不是这样的。自然,在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先天注定
要说话,也是对的。但这完全是由于他不只出生在自然界里,同时
也出生在社会怀抱之中,而社会一定会,大概一定会,领导他走向
社会传统。没有了社会,如果他还能活下去的话,无疑他还会学走
路。但也同样可以肯定,他永远学不会说话,就是说,不会按照某
一社会的传统体系来传达意思。要不然,把一个刚生下来的人从
他出生的社会环境迁移到完全另外一个社会环境里去。在新环境
里,他会发展走路的技术,差不多象在老环境里一样。然而他的言
语会和他本土环境的言语全然不同。那末,走路是一种普遍的人
类活动;人和人之间,走路的差别是有限的。这种差别是不自主
的,无目的的。言语这人类活动,从一个社会集体到另一个社会集
体,它的差别是无限度可说的,因为它纯然是一个集体的历史遗
产,是长期相沿的社会习惯的产物。言语之有差别正如一切有创
造性的事业都有差别,也许不是那么有意识的,但是正象不同民族
之间,宗教、信仰、习俗、艺术都有差别一样。走路是一种机体的、
本能性的功能(当然它不是一种本能);言语是一种非本能性的、获
得,"文化"的功能。
正常语言里的感叹词、象声词和它们的自然原型的关系,
正象是艺术和自然的关系,而艺术纯粹是社会的或文化的.也许有人会反对说:从一种语
言到另一种语言,感叹词虽然略有区别,但又突出地相似,象一家
人一样,所以可认为是从一个共同的本能基础上成长起来的。但
是这种情况跟绘画表现上的民族风格没有什么不一样。日本画画
山和现代欧洲画画同样的山,既相同又不相同。二者都受到同一
自然形象的启发,都是“摹拟力它。二者又都不是这自然形象本身,
也不能用任何让人能了解的话把它们说成是这自然形象所直接产
生的。这两种表现风格不一样,因为它们出自不同的历史传统,是
用不同的绘画技术来处理的。日语和英语的感叹词也正是这样,
都是同一自然原型,本能喊叫,所启发的,所以不能不是彼此互相
启发的。它们有时差得很大,有时差得极小,因为它们是由这两个
民族历代沿袭下来的不同资料或不同技术所构成的。这不同的资
料或不同的技术就是这两个民族各自的语言传统、语音系统和说
话习惯。然而,整个人类的本能喊叫本身是差不多完全相同的,就
象人的骨骼或神经系统总不过是人体组织的"固定力部分,只能稍
有"偶然的"变异而已。
肺大致可说是为了所谓呼
吸这一必需的生物功能而发展起来的,鼻子是嗅觉器官,牙齿是为
了嚼碎食物以备消化。这些器官以及其它器官经常在说话时被利
用,那是因为任何器官一经存在,只要能自主地控制,人就会叫它
服务于第二重目的。从生理方面说,说话是一种上层的功能,或者
更恰当些说,是一群上层的功能。它叫神经肌肉的器官和功能尽
可能地为自己服务,而这些器官和功能却是为了另外的目的而存
在的。
我已经指出语言的本质就在于把习惯的,自觉发出的声音(或
是声音的等价物)分派到各种经验成分上去。“房子力这个词,如果
所指的只是组成它的辅音和元音,按着一定的次序说出来,而在耳
朵产生音响效果;加不是语言;发出这个词的运动过程和触觉也不
是语言;听者对这发音动作的视觉也不是语言;对写在或印在纸上
的《房子力这个词的视觉也不是语言;书写这个词的运动过程和触
觉也不是语言;对这些经验的任何一种或全部的记忆也不是语言。
只有当这些,可能还有其它的,联合的经验自动地和一个房子的印
象联合起来时,才具有一个符号,一个词或一个语言成分的性质。
但是仅仅这样联合起来还是不够的。一个人可能在某一所房子
里,在一种感人的情况下,听到过某一个词,以至于这个词和这个
房子的印象在这个人的意识中总是共同出现,缺一不可。这样的
联合并不构成语言。联合必须是纯粹符号性的。换句话说,这个
词必须指出这个印象,标出这个印象,并且每当需要而且合适的时
候,能用作这个印象的筹码,而不作别用。这样地联合起来一
自主地,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任意地做的—— 需要高度运用
自觉注意。至少开始的时候要这样,因为习惯很快就会叫这种联
合变得几乎象任何联合一样地自动"而且比其中绝大多数运用得
更为迅速。
常有人提到这个问题:没有语言,思维是否可能。或者进一步
问:语言和思维是否不过是同一心灵过程的两个方面。这个问题
到处逢到误解,以至更加变为难题。不如首先指出,不管思维是否
需要符号(也就是语言),联串的言语并不总是表示思想的。我们
已经看到,一个典型的语言成分标明一个概念。但是并不能由此
引申说,语言的使用永远或主要地是概念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并
不怎么关心概念,反而更关心具体的东西和特殊的关系。例如我
说:“今天早晨的一顿饭很不错”,显然我并没有苦苦思想,我所要
传达的只不过是一种愉快的回忆,用符号把它顺着常轨表现出来。
句中的每一成分指定单个的概念或是概念的关系,或是概念和关
系联合起来,但整个句子没有概念的意味。这就有点象一个能供
给足够的电力来开动电梯的发电机只用来专门供给一个电铃。这
样比拟,乍一看没多大意思,其实不然“可以把语言看成一架乐
器,能奏出不同高度的心灵活动。语言的流动不只和意识的内在
内容相平行,并且是在不同的水平面上和它平行的,这水平面可以
低到为个别印象所占据的心理状态,也可以高到注意焦点里只有
抽象的概念和它们的关系的心理状态,就是通常所谓推理。可见,
语言只有外在的形式是不变的;它的内在意义,它的心灵价值或强
度,随着注意或心灵选择的方向而自由变化,不消说还随着心灵的
一般发展而自由变化。从语言的观点来看,思维的定义可以是:言
语的最高级的潜在的(或可能的)内容,要达到这内容,联串的言语
中的各个成分必须具有最完满的概念价值。由此可知语言和思维
不是严格地同义的。语言最多也只有在符号表现的最高.最概括
的水平上才能作为思维的外表。稍微改变一下角度来看,语言主
要地是一种先理性的功能。它逐渐接近思维。思维先只是潜伏在
语言的分类法中和形式中,而最终才可以从语言中看出思维。语
言并不象一般的但是肤浅的想法那样,是贴在完成了的思维上的
标签。
大多数人,如果你问他能否不用言语来思想,大概会回答:
"能",但要我这样做不容易,然而我知道是能的"。语言只不过是一
件外衣但如果语言不怎么象一件外衣,而更象是一条现成的路或
是车辙,那又怎么样呢?非常可能,语言本是一种在概念水平以下
使用的工具,而思维是把语言的内容精炼地解释了之后才兴起的。
换句话说,产品随着工具而改进。正象数学推理非借助一套适当
的数学符号不能进行一样,没有语言,思维的产生和日常运用未必
更能想象。没有人相信数学命题,即使是最难的,注定要依靠一套
任意性的符号;但是不可能设想,没有符号,人的心灵会得出这个
命题或把它掌握住。作者本人颇以为许多人觉得能不用语言来思
想,甚至推理,只是一种错觉。这种错觉似乎是由好几个因素造成
的,其中最简单的是没有能区分印象和思维。事实上,只要我们试
一试叫一个印象和另一个印象在意识上发生关系,就会发现自己
默默地说了一联串的词了。思维可能另是一个自然领域,不同于
人为的言语,但是就我们所知,言语似乎是通向思维的唯一途径。
还有一个原因更会叫人幻想思维可以抛弃语言,那就是一般不理
解语言并不等于它的听觉符号。听觉符号可以用运动符号或视觉
符号一个对一个地来代替(例如许多人能够纯粹凭视觉来阅读,即
不需要从印刷或书写的词引起一联串相应的听觉印象作为中间环
节),或用其它一些更隐微,更难以捉摸,以至不容易确指的转移作
用来代替。所以,仅仅因为一个人不觉得有听觉印象同时存在,就
硬说他不用语言来思维,那绝不是合理的。甚至可以猜想思维的
符号表达有时会跑出意识边缘之外,所以就某种类型的人的心理
来说,会感觉到一种自由的、非语言的思维之流,这倒是相对地可
以辩护的(但也只是相对地)。从心理-物理的角度来看,这句话的
意思就是:言语在大脑中的相应部分,即脑中的听觉中枢,或相应
的视觉或运动中枢,以及和这些中枢适应的联合路线,在思维过程
中只被轻微地触动,以致全没有进入意识。这是一种极端的情况,
思维不和语言手拉手地颠簸着,而只轻飘飘地骑在潜伏的语言的
顶峰上。现代心理学给我们指出符号在无意识心理中起着多么有
力的作用。所以现在比二十年前更容易了解,最清虚的思维可
能只是无意识的语言符号的有意识的对应物。
让我就语言和思维的关系再略谈几句。上文发挥的观点一点
也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语言的成长要充分依赖思维的发展。我
们可以假定语言是先理性地兴起的—— 至于如何兴起,确切地在
哪样的心理活动水平上才会兴起,我们不知道—— 但是我们绝不
能想象一个高度发展的语言符号系统会在明确的概念和思想(即
概念的安排)起源之前自己发达起来。我们宁可设想,几乎在语言
表达开始的时候,思维过程象是一种精神泛滥,就渗进来了;并且,
一个概念一经确定,必然会影响到它的语言符号的生命,促使语言
的进一步成长。我们确实看到这种语言和思维相互作用的复杂过
程在我们眼前进行着。工具使产品成为可能,产品又改良了工具。
一个新概念的产生总是在旧语言材料的使用多少有点勉强的时候
或是扩大了的时候预示出来;这个概念在具有明确的语言形象之
前是不会获得个别的、独立的生命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个概
念的新符号是用已经存在的语言材料,按照老规矩所制定的极端
严格的方式造成的。有了一个词,我们就象松了一口气,本能地觉
得一个概念现在归我们使用了。没有符号,我们不会觉得已经掌
握了直接认识或了解这个概念的钥匙。假如"自由“、”理想“这些
词不在我们心里作响,我们会象现在这样准备为自由而死,为理想
而奋斗吗?但是我们也知道词不只是钥匙,它也可以是桎梏。
语言转移的可能性实际上是无限的。一个大家熟悉的例子就
是摩尔斯(Morse)电码,书面语的字母用约定俗成的一串串长短
不同的滴滴声来代表。这里,转移由书面的词形成,而不是直接由
口语的声音实现的。所以电码字母是符号的符号的符号。自然,
一个熟练的电报员要了解电文,并不需要把一串串的滴滴声先翻
成词的视觉印象,然后才能体验到正常的听觉印象。每个人实在
怎么从电报交际中念出言语来,那无疑是有很大差别的。甚至可
以想象(虽然未必实有其事),就思维过程的纯粹可意识的部分来
说,某些电报员可能学会了直接用滴滴的听觉符号来思想;或者碰
巧他们对运动符号有很强的自然倾向,会直接用发送电讯所引起
的相应的触觉-运动符号来思想。
语言的成分
从言语的现实里抽象出来
的语言的根本成分和语法成分,适应从经验的现实里抽象出来的
科学的概念世界;而词,作为活的言语的现实存在的单位,则适应
人的实际经验的单位、历史的单位,艺术的单位。句子呢,只有在
我们觉得它是由深藏在词里面的根本成分和语法成分所构成的时
候,才是完整思维的退辑的对应物。我们平常觉得句子是词和词
联结起来的,那么它就是经验的、艺术的心理对应物。我们越是须
要严格地把思维本身弄清楚,词越是变成不相干的工具。这样.我
们就容易明白,为什么数学家和符号逻辑学家不得不抛弃词,而借
助于具有严格单一概念价值的符号来构造他们的思维了。
有人会反对了,词难道不也是象根本成分那样抽象的吗?难道
它不是人为地从活的句子里抽出来的,正象最小概念成分是从词
中抽出来的吗?的确有些语言学家把词看成是这样的抽象?虽然据
我看来论据可疑。诚然,在个别情况下,特别是在一些美洲土著的
高度综合的语言里,有时候不容易说某个语言成分该当作一个词
或是一个更长的词的一部分。这些过渡的例证虽然有时候叫人迷
惑,实质上并不削弱词在心理上存在这个道理。语言经验,不论是
用标准的书面形式表达出来的还是日常生活中体验到的,都无疑
地指出,要把词当作心理现实提到意识中来,一般是毫无困难的。
没有比这样一个试验更能令人信服的了,一个头脑简单的印第安
人,并不熟习书面的词这个概念,却能把一段文章一个词一个词地
口授给语言学家,没有多大困难。当然他会把词连在一起,象平常
说话那样。不过要是你叫他停住,并且让他明白你要他做什么,他
就能把词孤立起来,把它们当作一个个单位重复一遍。反过来说,
他常会拒绝把根本成分或语法成分孤立起来,因为这"没有意
义"。那么,什么是词的客观标准呢?说的人和听的人是都感觉
到了词的,可是我们又怎么为这感觉辩护呢?如果功能并不是词的
最终的标准,什么是呢?
一切语言都有一种内在的趋势,
力求表达上的精简。要是这种趋势完全停顿,也就没有语法了。
一切语言都有语法,那不过是普遍地表达一种感觉:类似的概念和
类似的关系最宜于用类似的形式做符号。假如有一种完全合乎语
法的语言的话,它就是一部完善的表达概念的机器。不幸,也许正
是大幸,没有一种语言是这样霸道地强求内部一致的。所有的语
法都有漏洞。
词的情调,严格地说,对科学毫无用处。哲学家如果希望寻到
真理,而不仅仅是想说服别人,他就会发现情调是他最阴险的敌
人。不过,一个人从事于纯粹科学,实实在在地思想的时候并不
多。他的心理活动通常沉浸在温暖的感情潮流里,他抓住词的情
调作为驯顺的助手,来获得所希望的感触。对文艺家,情调自然是
大有价值的。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对他们情调也是一种危险。如
果一个词的通常的情调已经是大家毫无问题地接受了的,这个词
就成了样子货,成了陈词滥调。文艺家不时要跟情调做斗争,让词
恢复它赤裸裸的概念意义,而把感情效果建立在独出心裁地安排
概念或印象的创造力上。
语言的音
肺和气管所以能叫做发音器官,只是因为它们供应和输导自
内向外的气流,非此不可能有听得见的发音。它们除了可能和音
的轻重或音势有关系外,对任何特别的音或音的任何音响性质不
负责任。音势的分别可能是由于肺肌肉收缩力的细微分别,不
过就是这种影响也为某些学者所否认,他们用声带的更细致的活
动来解释这种在语言色彩上起很大作用的音势分别。声带是喉头
里的两张位置近于水平的、高度敏感的小膜,而喉头主要是由两块
大软骨、几块小软骨和几小块控制声带活动的肌肉构成的。
构成口腔共鸣室的器官有两种发音方法。气流,不管有无声
响,鼻化不鼻化,可以从口腔通过,而不在任何一点上受到阻塞或
妨碍,也可以受到刹时间的阻塞或流过一条变窄的通道而产生空
气摩擦。后两种类型的发音之间还有过渡类型。不受窒碍的气
流,因口腔共鸣室的形状不同,而带上特别的色彩或性质。口腔共
鸣室形状的不同主要是由能动的部分(舌头和嘴唇)的位置决定
的。舌头一起一落,一伸一缩,一松一紧,嘴唇撮拢(圆唇)到某种
程度或维持静止的位置,就产生许许多多不同性质的音。这样的
口腔音就是元音。理论上它们的数目是无限的,实际上人的耳朵
只能分辨出有限的(可还是多得惊人的)共鸣位置。元音,不论是
否经过鼻化,通常都是有声响的,不过在不少语言里也有“无声响
的元音”。
其余的口腔音一般都一并叫做“辅音气发辅音时,气流受到
某种干扰,因而共鸣较少而有较尖锐的音色。
语言结构的类型
直到现在,我们谈语言形式只考虑到单个词和词在句子里的
相互关系。还没有从整个语言符合于哪个总类型的观点来看待
它。我们偶然提到过,有些语言趋向于严密的综合性,而别的语言
则把各个成分分析地、逐个地处理。也谈到,某些语言里造句关系
显得是纯净的,而在另外一些培言,造句关系里就混杂着多少是具
体的意思,不管在运用上会感到它们是多么抽象的。这样,我们已
经可以看到一点苗头,所谓语言的总的类型到底是怎么回事。凡
是略微想过这个问题的人,或是已经略微体会到某种外国语的精
神的人,一定会明白:每一种语言都象有一个基本规划或固定的体
裁。语言的这种类型或规划或结构“本性气比我们所能举出的任
何单一现象都更是根本性质的,更是弥漫一切的;单只罗列零碎的
语法事实并不能使我们恰如其分地了解某种语言的性质。从拉丁
语到俄语,我们觉得视野所及,景象是大体相同的,尽管近处的、熟
习的地势已经改变了。到了英语,我们好象看到山形歪斜了一点,
不过整个景象还认得出来。然而,一来到汉语,头上的天都变了。
可以把这些譬喻改说一下:所有语言各不相同,可是某些语言差得
尤其大。这就等于说,有可能把语言按形态的类型来分组。
严格地说,我们事先就知道不可能树立起有限的几个类型,就
把世界上几千种语言和方言的特点都照顾到。就象人类的一切制
度一样,语言也是花样万千,变幻多端的东西,难以妥当地贴上标
签。哪怕类型的尺度分得再细致,还几乎一定会有许多语言必须
经过一番修剪才能各得其所。要把它们放进表格里去,一定会过
分强调它们机构里的这个或那个特点,或者暂时忽胳其中某些矛
盾的地方。这种困难是否证明分类是徒然的呢?我想不是这样。
强调每种语言都有它独特的历史,因而有它独特的结构,不过是摆
脱责任,不想建设性地思想,再容易也不过。这样的看法只表明了
一半的真象。类似的社会、经济、宗教制度能从不同的历史根源,
在世界不同的地区成长起来,语言也是这样,沿着不同的道路向类
似的形式集合。并且,语言的历史研究已经无疑地证明,语言不但
是逐渐地改变,也是一贯地改变着的;它不自觉地从一种类型变向
另一种类型,在世界上相隔很远的地区可以看到类似的趋势。因
此可以说:互不相关的语言已经独立地并且时时地走向大致类似
的形式。我们假定可以互相比较的类型是存在的,这并不是否定
一切历史过程的个性;只是肯定在历史现象的背景上,有很强的趋
势把屠言(正象把其它社会产物)推向稳定的格局,也就是说类型。
作为语言学家,我们满足于了解到有这些类型存在,并且语言的生
命里有某些作用会改变这些类型。为什么会形成相似的类型,形
成它们和瓦解它们的势力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这些问题容易
提,不容易回答。将来的语言学家也许能告诉我们形成语言类型
的最后原因是什么。
语言,历史的产物:沿流
谁都知道语言是可变的。即使是同一代、同一地、说一模一样
的方言、在同一社会圈子里活动的两个人,他们的说话习愤也永远
不会是雷同的。仔细考查一下每一个人的言语,就会发现无数细
节上的差别,存在于词的选择,句子的构造,词的某些形式或某些
组合的相对使用频率,某些元音、辅音、或二者合并时的发音等方
面,也存在于快慢、轻重、高低等给口语以生命的方面。可以说,他
们说的不是完全相同的一种语言,而是这种语言的各种稍有分别
的方言。
但是个人变异和方言变异有重要的不同之处。试举两种有密
切关系的方言,比如伦敦“中等阶层”说的英语和纽约人说的英语,
我们就能看出,不管同一城市里的各个人说起话来如何不同,伦敦
人和纽约人对比起来,各自形成一个稳固的、相对统一的群体。把
两个群体的语言互相对比,个人变异就被更主要的、更突出的一致
性(如在发音和词汇上)淹没了或吸收了。这就意味着有一种好象
是理想的语言实质的东西在统治着每个群体的成员的说话习惯,
也意味着每个人在运用语言时所感觉到的那种几乎无限制的自
由,实在是受制于一种不知不觉中起指导作用的规范的。一个人
可以用他特有的方式来玩弄这规范,另一个人可能在第一个人表
现得最突出的地方表现得呆板而平庸,可是在另一方面,他特有的
方式又表现得很突出,而第三个人,又是另一个样。个人变异不能
达到方言变异的程度,那不只是因为他们总是变得不大(有些颇为
显著的方言变异并不大于个人变异),主要的原因在于个人的变异
在不知不觉中被用法上的一致性所“矫正”或抵消了。把说同一种
方言的人按着他们符合平均用法的程度排列起来,准会形成一个
级别很细致的行列,集中于一个很确定的中心或规范。除了要做
最最细密的语言研究之外,任何两个在行列中相邻的人的差别
都是微不足道的.两极端的成员之间的差别一定很大,简直比得
上真正的方言差别。我们所以能说这些非典型的人说的不是另一
种方言,是因为他们各自的特点,总加起来,只能归宿到这行列本
身的规范,而不是其它的规范。
在原始条件下,政治群体小,地域观念非常强。所以原始人或
一般非城市人口的语言都分化成许多方言,这是很自然的。地球
上有些地方,几乎每个村子都有它自己的方言。地理上受到局限
的社团,生活狭窄而交际频繁,它的言语也相应地是它所独有的。
一种语言能在广大地区通行而不孳生方言,是极端可疑的。老的
方言一经妥协而被磨平了,或是由于一种文化上占优势的方言的
传播而被排挤了,立刻就有一群新方言起来瓦解这拉平作用。希
腊所发生的事情正是这样的。在古典时期,希腊有许多地方方言,
其中有几种见于文献。随着雅典文化优势的增长,它的阿底克
(Attic)方言也传布出去,排挤了其它方言。
久而久之,每一种方言本身又会分为次方言。次方言逐浙取
得真正方言的资格,而原来的各种方言,发展成为互不相通的语
言。这种萌芽过程会继续下去,直到分化如此之大,以至只有用文
献证据和比较法或构拟法武装起来的信言学家才能推论出这些语
言是在发生上有关系、而又代表着独立的发展路线的,或者说,是
来自一个遥远的共同起点的。象现代爱尔兰语、英语、意大利语、希
腊语、俄语、阿尔明尼亚语、波斯语、孟加拉语这些很少有相似之点
的语言,只不过是不同的沿流现今到达的终点。各个沿流在窈远
的古代汇合在一起,这件事象任何历史事实一样地真实。我们也
没有理由不相信,我们能够部分地构拟出来、部分地隐约推想出来
的这种原型印欧语(雅利安语),又是某一语群之中的一个“方言“。
这个语群大部分已经灭绝,或是已经变成了一些大不相同的语言,
用我们有限的方法已经不能认清它们是亲族了。
语言怎样交互影响
语言,象文化一样,很少是自给自足的。交际的需要使说一种
语言的人和说邻近语言的或文化上占优势的语言的人发生直接或
间接接触。交际可以是友好的或敌对的。可以在平凡的事务和交
易关系的平面上进行,也可以是精神价值—— 艺术、科学、宗 教 一
的借贷或交换。很难指出有完全孤立的语言或方言,尤其是在原
始人中间。一个部落往往很小,和说别的方言甚至说完全无关的
语言的陌生部落通婚不是罕见的事。甚至可以猜想,在原始的水
平上,通婚、部落之间的交易和一般文化交换,比在我们的水平上
更具有相对重要性。邻居的人群互相接触,不论程度怎样,性质怎
样,一般都足以引起某种语言上的交互影响。这种影响往往是一
面倒的。被看做文化中心的人群的语言,自然更可能对附近的语
言发生显见的影响,而不那么为它们所影响。多少世纪以来,汉语
在朝鲜语、日语和越南语的词汇里泛滥着,可是反过来,没有接受
过什么。在中古和现代西欧,法语也发生了类似的影响,但似乎不
那么占压倒优势。
英语的形态发展是连续的,自给自足的,它的基
本结构所受的外来影响是极其有限的。英语的历史有时被说成这
样,诺曼人一到,它就乱得不可收拾了,好象他们是专为跟盎格鲁-
撒克逊传统捣蛋来的。现今学者是比较慎重了。即使没有象英语
实在受到的那样的外来影响,一种深远的、趋向于分析的发展也是
会出现的。丹麦语的历史就是明证,在某些拉平的趋向上,它甚至
比英语走得更远。
语言、种族和文化
语言和文化、种族之间一定
有点关系,至少是和种族的不可捉摸的方面,就是所谓"气质"的方
面有关系。某种特殊的集体心理品质形成了某种文化,而这品质
又无关某种特殊语言形态的成长,这岂不是不可思议的么。这一
问就问到了社会心理学最困难的问题的中心了。至今为止,有没
有人充分理解语言和文化沿流的历史过程的性质和这沿流所包含
的最后心理因素,因而能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是很可疑的。我只
能简单地说一说我的看法,或者不如说我的一般态度。很难证明
"气质",一个民族的总的情绪倾向,基本上是一种文化的趋势和
沿流的决定因素,尽管它会在个人怎样把握这文化的各个成分时
显露出来。就算气质对文化的形成起了某种作用(虽然很难说是
怎么起作用的),也不能就此说它对语言的形成也起了同样的作
用。没法证明语言形式和民族气质有任何一点联系。语言变异的
倾向,它的沿流,顺着历史先例给它规定的渠道无情地向前流;它
不顾及说话人的感情和情绪,就象一条河的河道不顾及当地的大
气湿度一样。我十分相信,从语言结构里去找分别,以相应于据说
是和种族有关的气质变异,那是徒然的。这里,我们最好记起:我
们精神生活的情绪方面很少在语言体格中表达出来。
语言和我们的思路不可分解地交织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
它们是同一回事。基本的思维结构并不显出有重要的种族差别,
所以语言形式的无限变异,也就是思维的实在过程的无限变异,并
不指出种族上也有这样重要的区别。只有表面上看来这才是诡辩
性的。所有语言的潜在内容都是一样的—— 都是经验的直觉的骨
宇。两种语言从来不相同的是外表形式,因为这形式,就是我们叫
作语言形态的,不多不少正是思维表达的集体艺术,一种脱尽了不
相干的个人情绪的艺术。所以,分析到最后,语言不可能是从种族
本身流露出来的,就象十四行诗的形式一样。
语言的内容,不用说,是和文化有密切关系的。不懂得神通论
的社会,用不着神通论这名称;从来没见过或听说过马的土人遇见
了马,不得不为这动物创造或借用一个名词。语言的词汇多多少
少忠实地反映出它所服务的文化,从这种意义上说,语言史和文化
史沿着平行的路线前进,是完全正确的。但是,这种肤浅的、外加
上去的平行对语言学家没有真正的价值,除了新词的发生和借用
偶然会显出语言的形式趋向。研究语言的人切不可错把语言和它
的词汇混为一谈。
至今我们看到的真正属于语言的东西
都指出,语言是人类精神所创化的最有意义,最伟大的事业------
个完成的形式,能表达一切可以交流的经验。这个形式可以受到
个人的无穷的改变,而不丧失它的清晰的轮廓;并且,它也象一切
艺术一样,不断地使自身改造。语言是我们所知的最硕大、最广博
的艺术,是世世代代无意识地创造出来的、无名氏的作品,象山岳
一样伟大。
语言和文学
对我们来说,语言不只是思想交流的系统而已。它是一件看
不见的外衣,披挂在我们的精神上,预先决定了精神的一切符号表
达的形式。当这种表达非常有意思的时候,我们就管它叫文学。
艺术的表达是非常有个性的,所以我们不愿意感觉到它受制于任
何预先确定的形式。个人表达的可能性是无限的,语言尤其是最
容易流动的媒介。然而这种自由一定有所限制,媒介一定会给它
些阻力。伟大的艺术给人以绝对自由的幻觉。物质—— 黑的或白
的油彩、大理石、钢琴的音色或者任何别的东西所加在形式上的束
缚,没有被觉察到。艺术家如何最充分地运用形式,物质本身最多
能提供什么,这二者之间好象还有无限的周转余地。艺术家直觉
地对物质的不可避免的专制投降了,把它的暴性和自己的观感
容容易易地熔合起来。物质“消失”了,那正因为在艺术家的观感
里,除了这物质以外,再没有别的物质存在了。其时他活动在艺术
的媒介里,如鱼得水,忘记了还有别的情景存在,而我们也跟他一
起陶醉了。可是艺术家只要一违背他的媒介的法则,我们就会大
吃一惊,原来还有媒介要我们服从的。
语言是文学的媒介,正象大理石、青铜、黏土是雕塑家的材料。
每一种语言都有它鲜明的特点,所以一种文学的内在的形式限制
-— 和可能性一从来不会和另一种文学完全一样。用一种语言
的形式和质料形成的文学,总带着它的模子的色彩和线条。文学
艺术家可能从不感觉到这个模子怎样阻碍了他2帮助了他,或是用
别的方式引导了他。可是一把他的作品翻译成别的语言,原来的
模子的性质就立刻显现出来了。
用克罗齐的话来说,艺
术家的“直觉”是由一般化了的人类经验—— 思维和感觉一直接
形成的,而他个人的经验是高度个别化了的摘择。在这个更深的
平面上,思维关系没有特别的语言服装;它的节奏是自由的,完全
不是束缚在艺术家的语言的传统节奏上的。某些艺术家的精神活
动大部分在非语言的平面上(不如说一般化的培言的平面上)进
行,甚至发现难以用习惯说法的严格固定的辞句来表达自己的意
思。人们会觉得他们在无意识地追求着一种一般化的艺术语言,
一种文学的代数;它是和一切所知语言的总和联系起来的,正象一
套严整的数学符号联系着正常语言所能传递的一切有关数学关系
的绕了弯的报告。这些艺术家的艺术表达往往不免牵强,有时候
象是从一个不知道的来源翻译过来似的—— 事实上也正是这样。
他们—— 惠特曼们和勃朗宁们—— 给我们的印象与其说是艺术的
巧妙,不如说是精神的伟大。他们比较失败的地方,正是有极大的
诊断价值的,能叫人看出在文学里弥漫着一种比任何个别语言都
更大、更为直觉的语言媒介。
不管一种语言的声音、重音和形式是怎样的,也不管这些东西
怎样影响了它的文学的外形,总有一种暗中的补偿规律给艺术家
保留用武之地。要是他在这一边受到一点拘束,他可以在那一边
发挥一下。并且,如果他一定要上吊,他总有足够的绳子。这样的
事情不足为奇。语言本身是表达的集体艺术,是千千万万个人的
直觉的总结。个人在集体的创造里消失了,可是他的个人表达留
下一点痕迹,可以在语言的伸缩性和灵活性里看出来。人类精神
的一切集体事业都是这样的。语言准备好,或者立刻会准备好,给
艺术家的个性以一定的轮廓。如果没有文学艺术家出现,那主要
不是因为这语言是薄弱的工具,而是因为这个民族的文化不利于
产生追求实在有个性的言辞表达的人格。
《1891论语言的起源》
Johann Gottfried Herder - Wikipedia
Johann Heinrich Lambert - Wikipedia
人类凭借其自然能力,能够有行发明出语言么?
第一篇
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他的肉体的所有最
强烈的、痛苦的感受,他的心灵的所有激昂的热情,都直接通过喊
、声调、粗野而含糊的声音表达出来。一头蒙难的野兽如同英雄
菲洛克泰特一样,假如被遗弃在一个荒岛上,看不到同类的行
迹,不能指望得到同类的帮助,就会因痛楚而呻吟不休。它发出急
促、恐惧的叫喊,仿佛这样可以更自由地呼吸;它让悄然的风带走
它的呻吟,似乎这样能够消除部分苦痛,从天空中获得忍受苦痛的
新的力量。但是,大自然绝没有把我们人类造成孤立隔绝的岩石
或自私自利的单子(Monaden) ! 动物身上的每一根精微的感觉之弦
(我不得不使用“弦”这一比喻,因为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比喻更适
合于形容有感觉的机体的机械作用!),不论其振动是否与意志、思
考有关,其本质是否已为理性所认识,也不论其作用是否会促发同
类个体的交流意识,都是针对其他个体而动作的。一根被敲击的
弦是在履行它的天然义务:它发出响声,呼唤着一个有同感的回响
(Echo)。即使没有任何他者在场,
即使它并不希望或期待他者 给予回答,事情也一样。
语言最初为人和动物共享,关于这一点现在还只有一些零散
的证据。然而这些零散的证据的可靠性却是无可辩驳的。我们的
人为的语言已大大排挤了自然的语言,我们的市民生活方式和社
会文明礼规已大大抑制、枯竭和转移了人类激情的浪潮,变化之大
超出了我们原本的愿望;不过,最激烈的感情虽然已不常见,但仍
有泄发之机,并且在母语中直接通过重音表达出来。急风暴雨般
的热情,突然降临的欣喜、痛苦以及在心灵中留下深刻印痕的悲
恸,强烈的复仇感、绝望、愤慨、惊恐,等等,所有这一切都自行显示
出来,每一种感情都获得不同的表达。总之,在我们的自然中潜藏
着多少种感觉,也就有多少种语音表达。—— 于是,我注意到,人
类本性距离动物本性越远,人类与动物在神经构造上差别越大,我
们人就越无法理解动物的自然语言。作为陆栖动物,我们人了解
陆栖动物多于水生动物;在陆地上,我们了解畜牧动物多于野生动
物;而在畜牧类动物中,我们最了解的是与我们关系最密切的那些
种类。当然,即使就这些种类来说,交往和习惯也或多或少起着决
定作用。比如在一个阿拉伯人的日常生活中,马是司空见惯的,所
以他自然要比初次骑马的人更懂得马,就像《伊利亚特》中的英雄
赫克托耳(Hektor)能与他的马儿对话一样。一个生活在荒漠中的
阿拉伯人唯一拥有的活的动物是骆驼,此外还能看到迷失方向的
飞鸟,比起我们这些生活在屋檐底下的居民来,他当然更了解骆驼
的习性,懂得飞鸟的鸣叫。森林中的猎人听得懂鹿鸣,而拉普人
(Lapplander)则听得懂驯鹿的鸣声。这类情形并不能算是例外。
实际上,自然的这种语言是每一类动物本身的社群语言
(Volkersprache),所以 ,人类也有自己的语言。
让我们想像一幅完整
的画像,画的是一张悲伤的脸,一双浑浊黯淡、期盼着慰藉的眼睛
里滚动着泪珠。这泪水是多么感人啊!但泪水本身只不过是冰凉
的水滴而已!把它放到显微镜下观察一下,它还能是什么?我可
不敢说!人因疼痛而扭曲嘴唇,发出阵阵呻吟或叹息,这种令人为
之动容的声音若不与人类生命的表现联系起来,就只是一股空无
内容的气流而已。一切感觉的声音都不外乎如此。在生动的联系
中,在大自然积极作用的整个画面中,这些声音是感人至深、内容
充盈的;但若与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失去了生命,它们就仅仅是
一些没有意义的字符(Ziffern) 。以,通常所谓自然的声音,
其实都是经过修饰的、人为的字母。显然,这样的语声(Spracht6ne).是
不多的,但如果人只是受到机械的刺激,他那敏感的自然本性所生
成的感觉也只不过是那么少数几种,并不像我们的心理学家归诸
心灵的激情那么复杂多样。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种感觉越是凝成
一团而不是分散开来,其震撼力就越大;所以,语声虽然不多,却非
常有力。语言之所以存在,并不是为了确定这样一些区别,比如哭
声是因心灵的创伤还是因肉体的痛苦发出,喊叫是出于恐惧还是
出于疼痛,轻轻的一声“啊! ”意味着给恋人一个吻还是一行泪水,
等等。语言应当唤起图像,而这一图像将会自动说话!语言应当
发声,而不是描画!根据苏格拉底的一则寓言,痛苦和快乐归根到
底是相毗邻的:自然在感觉中把二者的根连结了起来。那么,感觉
的语言除了表现为这样的接触点,还能是什么呢?现在我就来回
答这个问题。
在所有原始的语言中,都还残存着上面说到的自然的声音,只
是,这种声音已不再是人类语言的主要成分。它们不是语言的根
茎,而是滋润根茎的树液。
语言并非源出于神,恰恰相反,它源自动物。就拿所谓最早的神造语言希伯
来语来说吧(世界上绝大多数字母是从它那里继承来的):它的整
个语法结构,大量相似而易混淆的字母,特别是完全缺乏元音[字
母],都充分证明它在初始阶段发音非常生动,根本写不出来,所以
一旦被写出来就只能是那么不完善的样子。希伯来语的字母全都
表示辅音,至于词里面最关键的要素,即元音,从一开始就没有被
写出来。这个特点是怎么形成的呢?记下非本质的东西而放过本
质的东西,这样一种书写方式是与健全理性的发展背道而驰的,所
以,假如语法家已养成思考的习惯,这样的书写方式在他们看来一
定是不可思议的。我们把元音视为最重要、最生动的东西,视之为
语言的枢纽,而希伯来人却不把元音写出来。原因何在呢?因为
他们的元音写不出来。这些元音的发音异常生动,组织得相当巧
妙,而气流的运动又十分微妙,给人以玄虚之感,因此它们很快无
影无踪,不能用字母来把握。只是在希腊人手里,这类生动的送气
音(Aspirationen)才第一次由正式的元音标示出来,但仍须借助于
送气符号(Spiritus)等等。在东方民族那里,言语仿佛完全是送气
或持续的呼气,或就像他们在形象生动的诗歌里常常说的那样,是
口中的灵气。这样的语声是吹拂过耳朵的气流,是神明的颂曲,而
把它描画下来的静滞的字母只不过是一具僵尸,必须通过阅读才
会获得生命的活力。关于这种语声在东方语言的理解活动中所起
的重要作用,这里没有必要讨论;至为明显的是,这种语声披露了
语言的起源。还有什么比含糊的自然音更难以写下来呢?既然语
言距其起源越近,发音就越不清晰,那就只能这样来推论:语言的
二十四个字母并不是由某种超人的力量发明的,也并不是同语言
一道问世的;这些字母事实上很晚才出现,仅仅是一次不太成功的
试验的结果,目的在于设立一些便利记忆的标记;语言并非脱胎自
神的语法书上的字母,而是源于人类自由的器官所发出的野性的
声音。假如神是从这样一些字母中发明出语言,并借助它们将语
言赋予最早的人类,那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了。因为它们其实是
世界上最不完善的字母,丝毫不反映语言的精神,而且它们的全部
构造显然也表明,它们并不打算反映语言的精神。
甚至在我们今人当中,虽然理性往往
压倒感觉,人为的社会语言取代了自然音,但是,演说者慷慨激昂
的陈词,诗人如泣如诉的表达和巫师念念有词的占卜难道不是常
常在模仿,都很接近于这种自然的语言么?在群集的民众中间,什
么才能引发奇迹,什么才能打动他们的心,震动他们的灵魂?是
象的言辞和形而上学的表述么?是比喻和形象么?还是艺术和冷
冰冰的信念?在尚未彻底陶醉之前,他们身上一定发生了许多事。
上面说的种种因素,都起了作用么?特别是彻底陶醉的那一片刻,
是由什么造成的呢?完全是由于另一种力量的作用!那就是自然
的音,加上丰富的表情,简朴的乐调,突然的转折,低沉的话
音,—— 除此以外我还能举出什么来呢?在儿童身上,在感觉发达
的民族中间,在女人和敏感的人当中,以及在病人、孤独的人、悲伤
的人当中,这些东西比起发自上苍的轻声细语的真理来,所起的作
用要大过千百倍。我们人类是在童年时代第一次听到这些语声,
看到这类令人恐惧的浪漫手段等等的运用,我不知道,那时候它们
把多少畏惧、狂喜、惊恐、欣慰之类附带色彩注入了我们的心灵。
当一个词发出声来时,这些附带的东西就像是一群精灵,从心灵深
底一下子全都庄严地涌现出来;它们使词的纯粹和明确的意义变
得含混,只有脱离这些附带物,词的意义才能够被把握。结果,词
不见了,发出的是感觉的声音。于是,我们被含混的感觉所征服,
轻率的人便开始惊恐地战栗—— 不是因为思想受到触动,而是为
音节、为童年时代的声音所感染。这正是演说家和诗人的魔力所
在,它把我们再度变作儿童。在此,毫无疑问,基本的规律是:
感觉的声音会在具有同样情感的生物身上引发同样的声音。
既然人类是已知唯一使用语言的动物,并且正是靠语言区
别于所有其它动物,那么,我们的探讨应该从哪里开始才更有把
握,不局限于有关动物与人的区别的经验之谈呢?孔狄亚克和
卢梭在语言起源问题上都走上了歧路,就是因为他们对动物与
人的这种区别认识有误。而且两人错误还不一样,孔狄亚克把
动物当成了人,卢梭则把人当成了动物。所以,我必须另外寻找
出发点。
就本能的强大和可靠而言,人远远比不上动物。毫无疑问,许
多动物天生的艺术能力和艺术本能在人身上是绝对看不到的。然
而迄今为止,绝大多数哲学家,包括我们德国的一位非常认真的哲
学家,都未能成功地解释动物的这种艺术本能;同样,人类缺乏
艺术本能的真正原因也没有得到说明。我觉得,人们忽略了一个
重要的观察角度,由之出发虽然不能指望做出完整的解释,但至少
可以揭示动物的本性;而且,我希望由此还能够极大地启发人类心
灵学(die menschliche Seelenlehre)的研究。这个观察角度就是
动物领域。
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生存范围,从一出生它就进入其中,始
终生活在那里面,直至死亡。奇怪的是,,动物的感官越灵敏,本能
越强大、越可靠,其艺术作品越精妙,它们的生存范围就越小,艺术
作品就越单调。我曾经探索过这类情况,处处在在我都发现,在动
物的艺术本能与它们的活动空间、环境、食物、交配、繁衍、教育
(Erziehung)、社会等等之间存在着奇特的反比关系。
蜜蜂构筑蜂房的那种智慧,是埃杰莉娅无法教给努玛的,但是,离开了蜂
房,离开它们在蜂房里的限定的工作,蜜蜂就什么也不会。蜘蛛造
网的艺术,堪与密涅瓦的艺术一比高低,可是蜘蛛的艺术就限于
在一张网的空间里发挥,那便是它的全部世界。昆虫的本领多么
令人吃惊,作用范围却多么狭小!
所以,动物的领域越小,就越不需要语言。感官越灵敏,想像
越专注,本能越强大,它们对可能会有的发声、符号和表达就越难
以认可。动物只是一种有生命的机械(Mechanismus),在它们身上,
负责听和说的是本能。为了能被知觉到,它们只需要讲很少的话。
生存范围最窄小的动物甚至连听觉都没有。在它们的世界
里,触觉、嗅觉或视觉就是一切;只有一幅单调的画面,单一的线
条,千篇一律的活动。所以,动物只有极少的语言,或根本没有语言。
反之,动物的生存范围越大,感觉分工越细……够了,难道我
还有必要重复这一切吗?由于人的出现,情况就完全改变了。再
会说话的动物,发声再丰富的动物,其语言也不适用于人类活动,
不能满足人类最起码的需求!对于人的多种多样的欲望,对于他
的分散开来的注意力,对于他那已经变得愚钝的感官,动物的那种
朦胧的语言有什么用呢?对人来说,动物的语言既贫乏又含混,既
不足以表达事物,也配不上他的官能,换言之,这根本不是人类语
言。让我们直截了当地说吧:一种生物独有的语言,必须适合于它
的需求和活动的范围,适合于它的感官的组织,适合于它的想像的
方向和欲望的大小,除此外,语言还能是什么样子?哪一种动物的
语言是适合于人类的?
正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任何动物的语言都表达了如此强烈的
感性的表象(V orstellungen),以致这类表象变成了本能。它们的语言,
连同感官、想像、本能等等,是生来俱有的,绝对自然的。蜜
蜂会嗡嗡叫,如同它会啜吸花粉一样;鸟儿会唱歌,如同它会筑巢
一样。可是人生来怎么说话呢?根本就不说话!因为人不像动物
那样行动,他很少或完全不依赖于十足的本能。在这里,我把一个
新生婴儿发出的那种敏感的机械的喊叫排除在外;不算这种喊叫,
婴儿就是哑巴。他既不用声音表示想像,也不用声音显示本能,而
所有的动物却都会这样做。如果把他放到动物中去的话,那他就
是自然界中最孤苦伶仃的孩子,全身赤裸,贫困孱弱,羞怯胆小,无
力自卫。而最糟糕的则是,他被剥夺了任何生活的导向线索。他
的感觉那么分散,那么迟钝,他的能力那么弱小,那么定向不明,他
的本能那么不专一,那么慵懒乏力,显然,他生来就有成百上千种
需求,注定要生活在一个广阔的领域里。而与此同时,大自然又把
他遗弃在那样一种境地,使得他生来就连一种能够表达他的需求
的语言也没有。不,这样的矛盾不会是自然的安排。在人的身上,
肯定潜藏着另外一些并非本能的力量。人生下来喑哑无语,但
是……但是,他或许会自己创造出语言!
第二篇
假如我们能够发现这个环节,那么,根据自然的类推,它就应
该是人所独有的东西,是人类种属的特征,而不偏不倚的理性就要
求我们把这一发现看作人的自然禀赋,它对于人就像本能对于动
物那样重要。
的确,如果我们正是在这一种属特性中找到人类缺陷的原因,
并且恰恰是在这类缺陷的关键的一点,即完全没有艺术本能上面
如果在这一新发现的人类特性中,我们甚至找到了必要的遗
传学的根据,可说明人类这一新型生物的语言的产生(就像我们在
动物的本能中寻找每一种动物语言的直接原因那样),那么,我们
就完全达到了目的。于是我们可以说,找到语言代之而起的根源,那么,
这种一致关系便是一个发生上的证据,证明人类真正的发展方向就在于此;
同时也证明,人类高于动物并不是程度有别,而是种属不同。
如果在这一新发现的人类特性中,我们甚至找到了必要的遗
传学的根据,可说明人类这一新型生物的语言的产生(就像我们在
动物的本能中寻找每一种动物语言的直接原因那样),那么,我们
就完全达到了目的。于是我们可以说,语言是人的本质所在,人之
成其为人,就因为他有语言。请看,我不是从任何任意的或社会的
力量,而是从动物的一般经济原理(Okonomie)出发来进行推论的。
由此我们便看到,虽然在一小块土地上,在一件工作中,在一
定空间的生活里,人的感官远不如动物的感官灵敏,但正因为这
样,人才获得了一个长处,即自由。正因为不定向于一个方面,人
的感官才成为更一般化的、面向整个世界的感官。
由于人的想像力并非仅仅针对蜂房的构筑和蛛网的编织,在
这方面当然比不上动物的艺术能力,但因此,人的想像力便获得了
更加广阔的前景。人做事情,没有一件能做得完美无缺,但是他有
自由活动的空间,他可以试着去做许多事情,并且可以不断地自我
改进。没有一个思想是自然的直接产品,正因为此,思想才可以由
人自己来生成。
人的所谓理性,就是一切人类力量的总和形式,就是人的感性本质和认知本质
(erkennendeNatur)、认知本质和意愿本质(wollende Natur)的结合形式,
或更确切地说,是与某种机体组织相联系的唯一积极作用的思维力量。
理性于人,恰似艺术能力于动物;在人称为自由,在动物则称为本能。
差别不在于程度高低或力量强弱,而在于全部力量择取了完全不同的发展方向。
不管是莱布尼茨的信徒还是洛克的信徒,不管是塞奇还是诺瓦尔(Knowall),
是唯心主义者还是唯物主义者,都不会不同意以上所述的一点:
一切的一切取决于人类的独特属性。
所有把问题弄得一团糟的人,都为错误的观念和含混的概念
所缠绕。人们以为,理性是心灵中的一种崭新的、完全割绝存在的
力量,这种力量没有添加到动物身上,而是添加到了人身上,成了
人独有的属物;所以,理性似乎是一座楼梯的第四级台阶,在它底
下还有更低的三级,它应该被独立起来考察。这种说法简直是哲
学上的一派胡言,大概只有那些伟大的哲学家才说得出来。照这
样看,我们人和动物心灵的所有力量及其作用就只是一些形而上
学的抽象!由于我们的精神过于羸弱,不能够一下子把握这些力
量,就只好把它们分割开来;它们像一本书分成章节那样被分成若
干部分,但这不是因为它们在自然中也分散孤立地作用,而是因为
对一个缺乏经验的研究者来说,这样做最容易把它们解释清楚。
我们把这些力量的一定活动分别用一些名词来表示,如“机智"
(W itz)、“聪明"(Scharfsinn)、“幻想”(Phantasie)、“理性”,等等 ,这
并不意味着每一次所能发生的只是其中的一种精神行为,“机智”
或“理性”只是单独发挥作用,而是因为,我们在这一行为中主要看
到的是我们称之为“机智”或“理性”的抽象活动,例如观念的比较
或解释。事实上,不论在何处,心灵的作用都是一个不可拆分的整
体。假如一个人哪怕只有一次完全像动物那样思考,那他就根本
不再是人,不再有人类行为能力了。一个人哪怕只有一瞬间不具
理性,那么他一辈子都是不可能运用理性来思维的,除非他的整个
心灵、整个本性都起了变化。
因此,正确的理解是:理性能力乃是人的种属特性,它与我们
所想像的不同,是人身上相对感性和本能而言的全部思维力量。
按照这一理解,我们就可以利用所有前述类比,得出唯一可能的结
论,那就是——
假如人有动物本能的话,就不会有我们如今称为理性的那种
东西;因为这类本能必定会把他的力量强行导向一个盲目的方向,
使得他没有一寸自由思考的领地。所以 一
假如人有动物的感官,也就不可能有理性,因为,动物感官的
敏感性以及由之促发的大量想像必定会扼杀一切冷静的悟性。当
然,大自然是懂得经济规律的,它的上述有规律的联系反过来应该
也同样如此—
如果说,动物的感性和封闭性使得它停滞在一个方向上,那
么,另一种生物作为自由、独立的个体,就不仅能够认识、希求和行
动,而且知道它自己在认识、希求和行动,因为它的积极的力量以
更精巧的组织形式、在更大的空间中更明白地显示了出来。这种
生物就是人。
有哪个傻瓜
会声称,一个人在出生的一刻就像经过多年的练习后那样思维呢?
除非他无知到竟然否认一切心灵力量的成长。在我们的世界里,
这一成长当然只能意味着一种逐渐提高、加强、丰富的运用,然而,
能够被运用的东西,不是已经有其存在,将要生长起来的东西,不
是已经有了一个胚芽么? 一粒种子里面,不正包含着整棵大树么?
既然婴儿没有巨鹰的喙和雄狮的牙齿,他就不可能像巨鹰和狮子
一样思维;如果他像人一样思维,那么,悟性—— 即把他的所有力
量限定在一个主要方向上的那种能力—— 自始至终就是他命中注
定的属物。理性在他的感性之中表现得如此真实,显然,创造了人
类心智(Seele)的全知全能的上帝自一开始便已看到了生命活动的整个系统;
这就好像一个从事测算的人,根据一定的类型,
可以从等差序列的一个项推知全部的比例关系。
如果心灵的力量极度自由地发挥了作用,使得它能够从经由
感官蜂拥而至的大量感觉中分离出一股流向(如果可以这样表达
的话),把它保存起来,将注意力集中到它上面,并且能够意识到自
己在这样做,那么,人就证明了他有思考能力。许许多多飘忽不定
的图像从人的感官面前掠过,如果他能够聚拢精神,自觉地停留在
其中的一幅图像上,清醒冷静地加以观察,并且能够区分出它的一
些特征,确定它是这一客体而不是任何其它客体,他就证明了他的
思考能力。也就是说,人的思考能力不仅表现在他能清晰明确地
认识事物的所有特性,而且表现在他能确认一个或若干个区分特性。
假定有一只羊在人的眼前经过,在人看来,这幅图像就与呈现
在任何其它动物眼中的图像完全不同:不同于饥肠辘辘、东张西望
的野狼眼中的图像,也不同于嗜血成性的狮子眼中的图像;狼和狮
子的习性根源于精神深底,感性和本能把它们彻底征服了。它又
不同于一只正在发情的公羊眼中的图像,这公羊感觉到的仅仅是
享受的对象,因此仍然为感性和本能所压倒;当然也不同于任何一
只对这羊儿漠不关心的动物眼里的图像,它对羊儿视而不见,因为
本能把它引向了其它对象。可是对人来说就完全是另外一幅图
像。一旦他需要认识那羊儿,就没有哪种本能会妨碍他这样做,也
没有哪种感官会强迫他过于接近或远离对象。那羊儿就站在那
里,他的感官告诉他:它是白色的,柔软的,毛茸茸的。他那练习着
思考的心灵在寻找一个特征一这羊儿在哇哇地叫,于是,心灵便
找到了特征。内在的意识开始发挥作用。给心灵带来最强烈印象
的,正是这哇哇的叫声,这叫声从所有其它观察、触摸到的性质中
挣脱出来,深深地摸入心灵,并且保留在心灵之中。现在,这羊儿
又来了:白色的,柔软的,毛茸茸的;人的心灵看到了,感觉到了,开
始思考,寻找特征,—— 羊儿哇啡地叫了,于是心灵终于又认出它
了! “噢!原来你就是那哇啡叫的!”心灵内在地感觉到了,以人的
方式认识到了这一切,因为它明确地认识和命名了一个特征。会
不会不那么明确呢?假如那样的话,心灵就什么也知觉不到,因为
没有任何感性或本能可以补救心灵含混不清的缺陷。会不会识别
不出特征呢?假如那样的话,任何感性的生物都不可能感知到自
身之外的东西,因为它始终必须压抑其它感觉,必须通过第三个东
西去认识两个东西之间的区别。总之,只能是借助一个特征。但
这个特征作为内在的记号(Merkwort),又是怎样的呢?羊儿哇哇
成为羊的名称。人从这叫声上识认出羊儿,叫声是一个听到的符
号(Zeichen),心灵通过它想到一个明晰的观念。这不正是词么?
整个人类语言不正是这样一些词语的集合么?即使他从未有机会
把这个观念传递给另一生物,从未想要发出或不能够发出这一意
识到的特征,他的心灵仿佛也在内部哗哗地叫着,因为心灵已选择
了这个声音作为记忆的符号;而当心灵凭记忆识认出这个声音的
时候,在它的内部就又哗哇叫了起来。于是语言就发明了!语
言的发明那么自然,对于人那么必不可缺,就像人只能是人一样。
绝大多数讨论语言起源问题的人并没有深入到唯一能够找到
答案的地方。许多人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以为不可能在人类
心灵中发见语言的根源。有人在言语器官改善了的发音中寻找答
案,似乎猩猩用同样的器官也可以发明语言!有人以为语言发源
于激情的发声,却忘记了所有动物都有这类声音,好像任何动物都
能发明语言!也有人提出一种模仿自然声音的假设,似乎这种盲
目的倾向竟会把人引向思维,似乎具有同样倾向的猴子和能够惟
妙惟肖地模仿声音的乌孵也能发明语言!更多的人则相信一种约
定论的说法,对这种说法,卢梭是最激烈的批评者。的确,什么叫
天然的语言契约?难道还有比这更莫名其妙的表达么?所有这些
关于人类语言起源的荒谬说法却几乎成了一种普遍的真理!但我
不希望事情永远如此继续下去。根据我们在这里阐述的观点,嘴
巴的构造与语言的发明并没有关系,因为人即使一辈子喑哑无语,
也仍然是人,只要他在思考,语言就存在于他的心灵之中!感觉的
喊叫也不起作用,因为发明语言的不是一台呼吸的机器,而是一个
会思考的生物!心灵中也绝没有模仿的原则,对自然的某种模仿
只不过是一种手段,服务于我们在此要解释的唯一目的。至于社
会的任意约定和协调,更没有道理。森林中孤寂独处的野人,哪怕
从不说话,也必须为自身发明语言。这是他与他的心灵之间的协
约,一种就像人只能是人那样必然的协约。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
的是,何以人类心灵能发明语言,而我觉得,何以人类心灵在没有
嘴巴和社会参与的情况下也必须能够发明语言,这才是真正令人
费解的问题。
有人会问,“与熊生活在一起的野孩子,他们也有语言么?他
们难道不是人么? ”然而,首先,如果人处于非自然的状态,他就会
退化!拿一块石头压在一株植物上,这植物岂不会长歪么?就本
性而言,它是向上生长的植物;它弯曲着把石块缠绕起来,不也表
明它有直向生长的力量么?其次,即使是这种退化的可能,也显示
了人的本性:正是由于人没有动物的强大本能,由于人在所有的方
面都有不那么强的能力,总之,正是由于他是人,他才能退化。假
如他没有那么灵活的发音器官和四肢,他能学会像熊一样咆哮和
爬行么?有没有别的动物,猴子也好,驴子也好,能够学到这种程
度呢?人能变得那样不自然,恐怕他的人类本性也起了作用吧?
再者,不管怎么变化,人类本性总归得到保留。他恐怕并不完
全是像熊那样吼叫、爬行、攫食、嗅闻,而是一个跌跌撞撞、结结巴
巴的熊人,即一个既非熊也非人、过着双重生活的生物。他的皮肤
和脸容,他的脚和舌并没有变得接近于熊的样子,所以我们就有理
由怀疑,他的心灵本质会起变化。他的理性受到感性和类似于熊
的本能的压制,但它仍然是人类的理性,因为那种本能毕竟跟熊的
本能不同。事情的发展最终也证明了这一点。一旦障碍不复存
在,我们的熊人回到了同类当中,他不是就能学会更自然地直立行
走和说话么?就像他曾经学会不自然地爬行和吼叫一样。爬行和
吼叫这样的行为他只能学得接近于熊,而直立行走和说话他则能
够在短时间内完全以人的方式学到。试问在他从前的森林兄弟
中,哪一个能这样学习?熊无法这样学习,因为它不具备为此所需
的肌体和心灵的禀赋,那么,熊人即使处于退化状态,一定还保持
着这种禀赋。假如熊人只是通过教授和习惯学会直立行走和说
话 ,为什么熊做不到? 一个人如果没有理性和人性,又怎么能把理
性和人性教给他呢?难道可以说,使眼睛具有视力的是一根针,因
为它挑去了眼中的白翳?—— 说到底,从这种极不自然的事例我
们可以推导出关于自然的什么结论呢?我们应该承认,虽然这是
很不自然的事例,却恰恰证明了自然的规律!
狗学会了听懂许多话和命令,但不是把
它们当作词,而是当作与手势、行为相联结的信号来理解;假如它
能理解人类意义的词,那么它就不会甘当仆从,就能为自己创造艺
术、建立共和国、发明语言了。我们看到,如果我们在考察语言起
源时忽略了这一点,就会犯两个极端的错误。一个极端是把语言
完全看作超人的东西,唯有上帝才能发明它;另一个极端是把语言
看得一点人类性也没有,任何一种动物只须付出努力,似乎都能发
明语言。其实真理仅仅在于一点,立足于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把握
全局—— 为什么任何动物都不能发明语言,为什么语言不该是神
的发明,为什么人作为人,能够而且必须发明语言。
第三篇
人与周围所有的事物建立起关系,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在对他
说话,都在为了他的利益行动或与他抗争;而他则要对它们作出反
应,或赞同或反对,或示以爱心或表露憎意,以人类的方式尽情展
开想像。人类思维的所有这些痕迹都刻在了最早的名称上面!最
早的名称也表示爱或恨,诅咒或祝福,同情或反感,而在许多语言
里,正是这类感情决定了语法上的性。一切事物都被拟人化,分为
男性和女性;处处在在都是男神和女神,有的是善良的化身,有的
是邪恶的象征;怒吼的暴风雨和轻柔的微风,清澈的泉水和强大的
海洋—— 他们的全部神话体现在其古老的宝藏即语言的动词和名
词里面,最古的词汇其实就是发声的众神,是男女两性聚会的大
殿,反映着自然给予最早的语言发明者的感觉印象。在这方面,那
些古老的原始民族的语言和他们的神话具有同样的研究价值,可
以揭示人类幻想和热情曾经走过的曲折道路。每个词族都像是一
片灌木丛,围绕着一棵神圣的橡树—— 即一个感性的基本概
念—— 交错纵横地生长起来,而在那棵橡树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痕
迹,让人看得出树精或森林女神曾经带给语言发明者的印象。他
的感觉和情感汇合在一起:凡是在动的都是生灵,凡是发声的都在
说话;而既然这声音不是为你而发,就是与你为敌,它于是就成为
你的朋友或对手,成为男神或女神。一切都像你一样充满热情!
我喜欢感性的人类生物具有的这种思维方式。处处在在,我
看到的都是一个弱小、羞怯、敏感的人,他必须去爱或者恨,必须信
赖或者畏惧,他胸中的这些感觉被散布到所有的物体上面。处处
在在,我看到的都是一个弱小的生物,但在跟宇宙抗争时他却表现
出强大的力量:他需要整个宇宙,他向一切事物发起挑战或与之和
平相处,他依赖于一切但又统治着一切。所以,语言中的诗情画意
和性别区分反映了人类的兴趣,而言语仿佛成了人类生殖手段的
延续。如果是一个超人的天才从星空中带来了这一切,他怎么才
能做到呢? 一个从天上来到我们地球的天才,他会卷入爱和恨、脆
弱和畏惧的激情之中,以致把一切都当作喜爱或憎恨的对象,使所
有的词都有恐惧、兴奋等感情色彩,并且最终将一切都建立在两性
交配的基础之上吗?他能像人一样认识和感觉吗?名词要分出性
别,配上不同的冠词;动词要分主动和被动,要分清它们那么多的
亲生子女和养子养女,总之,,整个语言是以对人类弱点的感觉为
基础建筑起来的!而我们的那位天才能认识和感觉到这一切么?
许多古人说,诗歌比散文古老!许多今人也并不动情地重复
过这话。由此正能看出语言的感性生命力。最早的语言不就是诗
歌成分的汇集么?诗歌源于对积极活跃的自然事物的发声所作的
模仿,它包括所有生物的感叹和人类自身的感叹;诗歌是一切生物
的自然语言,只不过由理性用语音朗诵出来,并用行为、激情的生
动图景加以刻画;诗歌作为心灵的词典,既是神话,又是一部奇妙
的叙事诗,讲述了多少事物的运动和历史!即,它是永恒的寓言诗
(Fabeldichtung),充满了激情,充满了引人入胜的情节! ——
除此以外,诗歌还能是什么样子?
让我们再推进一步。古典文化传统告诉我们,人类最早的语
言是歌唱;不少出色的音乐家推想,人可能是从鸟类那里学会唱歌
的。许多人实际上都相信这一点! 一架巨大的钟,如果它的齿轮
十分精密,发条上得很足,重锤设置适当,就能敲出一曲好听的钟
乐。但一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还只有一些积极的本能和需
要;他的感觉非常强大,但几乎还没有自觉的方向;而且他的发音
器官也还不发达。这样的一个人,要让他来模仿夜莺的歌唱并由
此设计出一种语言,我认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可是,关于音乐和
诗歌的历史,许多故事就是这样讲的。当然,通过乐调也许有可能
形成一种语言(莱布尼茨就曾有过这个想法),然而最早的自然
人却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语言,因为它太精巧、太艺术化了。在动物
世界里,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发声,因此又有自己的语言。表达同
样的爱意,夜莺用甜美的歌声,狮子用大声的咆哮,野人用发情的
狂呼,猫儿用呜呜的长嚎。每种动物都用自己的语言,都是为自身
而不是为了人;对于一种动物自身,其表达就像佩特拉克的歌声在
他的劳拉听来一样悦耳动听!任凭人怎么想像,夜莺也不是唱
给人听,所以人也不会去学夜莺,通过学习夜莺而发明语言。假如
在岩洞或森林里,有一个人像夜莺一样歌唱,岂非咄咄怪事?!
人来到这世界上,他面对着那么多的事物;他要花多么大的力
气去学着区分和辨认感觉,运用已知的感觉!视觉是最冷冰冰的
一种感觉,假如它一直那样冰冷,假如它自一开始就非常清晰(经
过许多世纪的努力和练习,我们的视觉已经变得这样了),我不明
白何以人能使看到的东西也听得到。可是,大自然为此做了安排,
给人指示了一条道路;在初始阶段,就连视觉也只是一种朦胧不清
的触觉,就像婴儿和曾经失明者的视觉那样。大多数可见的东西
是活动的,许多东西在运动中发出声响,它们对于最初的视觉似乎
更亲近、更直接,可以让人触摸到。这种感觉与听觉的关系非常密
切。像“坚硬”、“粗糙”、“松软”、“毛茸茸”、“细软光滑”、“多毛”、
“僵固”、“平滑”、“简洁”、"毛发短硬”等感觉,实际上仅仅涉及事物
的表面而丝毫未及内里,当它们作为名称发出声时,好像就能让人
有所感知。这类交混成一团的感觉一齐涌入心灵,心灵便不得不
为之创造词语,于是,心灵便有可能从混合的感觉流中抓住一个相
邻感官的词。这样一来,所有的感觉,哪怕是最冷冰冰的感觉,就
都有了名称。
1) 语言越古老,越原始,从它们的词根里面就越能看出感官
的相似性!
“曙光”这个词在我们听起来意味着美丽、光辉、清新,而东方
的游牧民族却能在它的词根里感觉到第一道初升的日光;这迅速
消逝、让人欣喜的日光我们恐怕从未见过,至少从未用触觉去感受
过。像这类古老原始的语言里的例子是数不胜数的,使用这些语
言的人们从听觉和触觉出发,对它们作了非常动人而又深刻的描
述。如果能够把不同民族对上述概念的基本感觉解释清楚,那就
足以说明我的论点,同时也就完全揭开了人类发明语言的奥秘。
2) 语言越古老,越原始,人的各种感觉在词根里面就越交织
成一团!
打开最早最好的东方语言词典,一种强烈的自我表达欲望便
扑面而来!最初的语言发明者必须把观念从一种感觉中强行分离
出来,并把它传递给另一种感觉,而那些特别迟钝、特别冷漠或特
别清晰的感官正是观念的主要来源。他必须利用一切感觉和声
音,才能从中生成表达!所以,在词的根里面就出现了大胆有力的
比喻,并且发生了从一种感觉到另一种感觉的义转:一个词干及其
派生形式的意义会相互交叉甚至对立起来,构成一幅五色斑斓的
画面。这种现象的起因在于人类心灵的贫乏,在于原始人身上各
种知觉的汇合。原始人的那种自我表达的需要表现得极为明显,
而且,观念越不能为感觉和声音所把握,自我表达的需要就越强
烈,考虑到这一点,人们就没有理由再怀疑语言的人类本源性。认
为语言另有起源的人,怎么来解释词根里面各种观念的混合现象
呢?难道上帝的思想和词汇那么贫乏,不得不运用意义交混不清
的词么?难道可以说,上帝那么喜欢夸张的手法与不合逻辑的比
喻,居然把这种嗜好也带进了他的语言的词根里么?
有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重要事实不应该放过,让我来作一下
说明。豪放粗犷的语词比喻源于最初的语言发明活动。但后来,
在迫切的需要不复存在后,出于单纯模仿的嗜好或对古典时期的
爱好人们不仅保留下原有的比喻和形象,而且予以了发展和提高。
这样,就出现了语言发明之初根本没有的现象,即貌似崇高的荒诞
不经,晦暗不明的词语游戏。在初始阶段,人唯有果敢刚毅的智
慧,他很少有可能想去玩弄词语游戏,尽管在我们看来他像是在这
样做。那是一种野性未驯的崇高的幻想,它用形象比喻的词语表
达了原始人的感觉。而后来一代代浅薄的模仿者,他们的运用既
缺乏那样的感觉,也不再有那样的时机—— 唉,那只不过是一些失
去灵魂的躯壳罢了!这就是所有近代语言的命运,而本来它们的
初始形式却那么刚硬豪放。近代法国诗人不能大胆敢为,因为其
语言最初的发明者从未有过大胆敢为之举;整个法语便是健康理
性的散文,一开始就几乎没有诗人所特有的诗化语词。但是,东
方民族、希腊人、英格兰人以及我们德意志人难道也是这样的吗?
由此可以看出,一种语言越古老,其词根中大胆豪放的成分越多,
存在和持续发展的时间越长,我们就越没有必要去追踪每一个成
分的起源,因为远古时概念纵横交错,但到了后来,一个概念在运
用中很少会被联想到本来的意义。最初的比喻萌发自说话的迫切
需要,但后来,词被用熟了,其锋芒也磨掉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
我们以为词仍旧那么富有魔力,能够把所有形象比喻的特点体现
出来,那么,东方语言里许许多多生动有趣的例子就毫无价值可
言了!
3) 一种语言越原始,各种感觉在它里面越是频繁地缠结混杂
起来,对这类感觉就越难加以精确、逻辑的归整。在这样一种语言
里,同义词异常丰富;虽然欠缺不少重要的东西,它仍有大量不必
要的冗余成分。
既然这些词注定会死
亡,为什么一度要存在呢?为什么神要发明一种不必要的词汇呢?
据阿拉伯人说,这种词汇只有一位神的先知以其全部的知识才能
把握。难道发明了一种词汇,然后又把它忘记,把它抛弃了吗?不
管怎么说,这样的词毕竟是同义词,因为我们要考虑到,有许许多
多其它的概念根本没有词语表达。为描述石头,发明了七十个词,
同时却没有词来表达一切必要的概念、内在的感觉和抽象;一方面
充斥着无用的冗余,另一方面又苦于极度的贫乏,不得不求助于大
量的比喻和不合逻辑的词语,一一语言被设计得这么糟糕,而有人
却还以为这是神的安排!
所有原始语言里的类似现象都可以证实我的论点:它们在一
些方面很奢侈,在另一些方面又很匮乏,只不过每种语言都有特殊
的表现方式。阿拉伯人有那么多的词描述石头、骆驼、剑和蛇(因
为他们天天与这些事物为伴!),而锡兰人却用大量的词来表示奉
承、头衔,喜欢使用富丽堂皇的表达,这当然是由其民族性格决定
的。锡兰语里,单是表示“闺房",就因女子身份地位的不同而至少
有十二个名称。看来在这方面,我们这些粗野的德意志人不得不
向我们的邻居学习。根据身份地位的区别,“你"和“您”有八种形
式,不论一般劳动者或是宫廷大臣,都受其约束。奢侈似乎成了语
言的形式特征。在暹罗,有八种说“我”和“我们”的方式,这取决于
主人对仆人说话还是仆人对主人说话。加勒比的土著部落几乎把
自己的语言分作男性语言和女性语言两种:最普通的事物,如床、
月亮、太阳、弓,都有两套名称,同义词多么丰富!可是他们表示颜
色却只有四个词,这又多么贫乏!休伦人( Huronen) 有两种动词形式,
一种用于有生命的物体,另一种用于无生命的物体,所以看
见一块石头的“看”和看见一个人的“看”在他们始终是不同的表
达;而这种区分涉及整个自然世界,语言又怎能不丰富! “使用”自
己的财产和“使用”交谈对方的财产也是两个不同的词,语言怎能
不丰富!在通用秘鲁语里,性别的区分非常特别:弟弟(哥哥)的姐
姐(妹妹)和妹妹(姐姐)的姐姐(妹妹),父亲的孩子和母亲的孩子
叫法完全不一样;另一方面,这种语言却没有真正意义的复数!每
一种这样的同义词都与特定民族的习俗、性情和起源相关联,但不
论在哪里,都可以看到人类精神在进行创造。由此我们可以过渡
到又一新的论点:
4) 人类心灵在精神王国中的任何抽象,都是由一定的时机促
动,通过感官的激发而形成的,所以,任何语言也都是通过声音和
感觉而形成的一种抽象。语言越原始,抽象的东西就越少,感性的
东西则越多。
东方语言的整个结构证明,它们的抽象形式最初无一不是感
性的东西! “精神”本是风、呼气、夜里的暴风雨;“神圣”本义为隔
绝、孤独;“灵魂”即气息、呼吸;“愤怒”即鼻子发出的哼响,等等。
换言之,更一般的概念是后来经由抽象、智趣(W itz)、幻象、比拟、
类推等途径构成的,而在语言最深在的内里根本不存在任何一般
概念或抽象!
5)最后,语法即关于一种语言的哲学,同时也即语言运用的
方法,所以,语言越原始,其语法就越少,而最古老的语言仅仅是一
部自然的词典。
1) 变格变位不过是对名词和动词的用法所加的限定或缩简,
因数量、时间、情态和人称而有不同。一种语言越原始,它在这方
面受到的限定就越不规则,它的每一步发展都显示出人类理性的
成长。没有语法即运用艺术的话,语言就仅仅是一部词典。
4)在所有近代的哲学语言里,名词的变化比动词更加细微,
但动词受到更规律的限定。因为这类语言从一开始就能冷静地区
分现时的存在和过去的事情,而不像古老的语言那样,起初非常含
混不清,缺乏规律,摇摆于现实和可能之间。至于对名词,人们逐
渐地习惯于区分,用冠词、数、格等等加以限定。但古老的语言发
明者却不是只想表达“可能已经做了什么”这一个意思,而是想要
一下子表达出所有的意思:是谁做的,什么时候做的,怎样做的,在
什么地方做的。于是,名词便有状态之分,动词的每一人称都与格
相关联,并通过前缀和后缀来区分;动词与副词、动词与名词等等
全都混合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便一样样地区分出来了 :从吐
气音中发展出冠词,由附加成分发展起人称形式,从前加成分中产
生出式的标记或副词;词类分化了开来,语法便逐渐形成了。语法
作为说话的艺术,作为语言的哲学,就是这样缓慢地、一步一步地,
历经千百年而形成的;第一个想到真正的语法哲学和“说话艺术
(!)”的人,一定深思熟虑过语法在各民族中间逐阶段发展过来的
历史。假如我们真能构思出这样一部历史,该有多好!虽然偏差
在所难免,它仍能反映出语言的人类性。
5 )然而,一种语言何以完全没有语法也能存在?为什么有的
语言可以仅仅是图像和感觉的简单汇合,而没有任何相互联系和
限定关系?回答都是:这就是活生生的语言。高度协调一致的手
势、表情仿佛规定了一定的节奏和限度,词汇中含有的大量描述成
分(Bestimmungen)起到了语法的作用。让我们看看墨西哥人的
古文字吧!他们画出来的纯粹是单个的图像;要是没有一个图像
能确切地表达意思,就把若干图像用线条连起来,这类联系必须从
他们的整个生活世界来推想或预卜。那种从单个的符号来推测上
下文的占卜术,现在只有个别聋哑人在从事了。但占卜术或推测
符号关系的本领本身也是语言的一部分,人们从小时候起在学语
言的同时就学到了它,而随着传统的代代相续,它变得越来越容
易,越来越完善;另一方面,这种本领越简单易学,就越没有价值,
而语法也就越多。这正显示了人类精神逐阶段的发展!
人在何种情兄下必须发明语言和能够 最有效地发明语言
第一条自然规律
人赤裸裸地来到世上,他是一种缺乏本能的动物。就此来看,
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没有任何天生的含混本能,会
把他引向一定的自然习性、活动范围和生存可能;没有任何嗅觉会
告诉他,有些植物可以充饥;也没有任何盲目的、机械的内因,使他
得以建造起一个巢穴!他孱弱无能,面对着的却是饥饿和来自四
面八方的危险,同类的相互残杀、猛兽的坚牙利爪等等,以致无时无
刻不与死神为伴;他就这样孤立无援地生存着,没有从造物主那里
得到任何直接的教导,任何有用的启迪,总之,他是一个十足的弃儿!
但是,以上描绘的生动图景并非人的完整形象,而只是他的一
部分表面的形象;而且,即使视之为表面形象,仍有不真实之处。
如果说知性和悟性是人类的自然禀赋,那么,随着较弱的感性和极
度贫乏中的需要的表露,知性和悟性也必然立即自我表现出来。
所以,作为一种缺乏本能、遭到自然遗弃的可怜的生物,人从最初
的一刻起就已是自由行动的理性生物,他应该自我帮助,舍此绝无
他途。他作为动物所具有的一切缺陷和需要,促使他以自身的全
部力量证明自己是人。我们时代的新哲学真称得上是动物的恩
主,这种哲学以为,人由于未能形成更完善的动物能力,作为补
偿才形成了更弱小的人类能力。然而,人的能力是人所固有的,根
本不能与动物的能力相比较。正如蜜蜂的使命在于啜吸花蜜和建
造蜂房,人的全部行动的中心和他的心灵力量的主要方向就在于
知性活动,在于人所独有的这一特殊使命。
如果可以肯定,即使是最基本的知性活动也离不开词语符号,
那么,第一个有意识的思考行为(Besinnung)发生的那一刻,也正
是语言内在地生成的最初时刻。
当然,不同的动物种类也有很大的区别。动物活动的领地越
小,感性的本领越强,艺术能力和生活方式越单调,通过经验可以
观察到的进步就越微小。蜜蜂不论在幼小时还是长大以后,不论
在世界末日还是在创世之初,都以同样的方式建筑巢穴。这类动
物的本领体现着光明美好的上帝射出的火星,但永远只是单独、分
散地发出光亮。一只经验丰富的狐狸的确不同于初次遭到猎捕的
幼狐,它事先就已知道猎人的许多把戏,力图躲避开去。可是,它
是怎么知道的呢?它怎么试着躲避呢?是因为经验直接告诉它要
这样行动,仅此而已。在任一场合,它都没有进行明确的反思。即
使最狡猾的狐狸,今天不也会像被世界上第一个猎人抓住的狐狸
那样,落入人的圈套吗?在人身上,显然是另一种自然规律在支配
着观念的联系和延续,那就是悟性(Besonnenheit) 。悟性即使在
最具感性的状态下也起着作用,只不过不易为人察觉。人初入世
界之时是最无知的生物,但他马上就开始接受自然的教化,而这在
所有其它的动物都做不到。他不只是每天都在学习,而且是每一
分钟都有收益,从每一个思想中获得启迪。人类心灵的本质特点
就是:人决不是为当前的一刻学习,而是把一切都与他已知的东西
联系起来,或为将来的联系而贮存起来。换言之,人类心灵在不停
地考虑它已积聚的东西和进一步要积聚的东西,它是一种永不歇
止地进行着积聚的力量。这一过程伴随着人的一生,直至死亡。
人似乎永远不是完整的人,他始终在发展,在进步,在完善。一种
活动通过另一种活动得到提高,后来的活动建立在先前活动的基
础之上,从旧的活动中发展出新的活动。岁月无情地流逝,我们只
能根据一些明显的特征来区分年代和时期;假如人不仅能意识到
自己已经长大,而且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成长,那么,年代或时期就
可以分为更小的时段,并且可以一直划分下去,直至无穷。不管我
们年纪多大,我们都是从童年生长起来的;我们始终处在运动之
中,从不停息,从不满足。我们生命的本质就在于永不满足,不断
进步;除非我们走到生命的尽头,否则我们就不能算是完整的人。
与此相反,蜜蜂从建造第一个蜂房之时起,就已是完整的蜜蜂。
然而,没有心灵的词语,人类最早的自觉意识活动就不能成为
现实;事实上,悟性的所有状态都以语言为基础,人的思想的链带
也即词语的链带。
我这样说,是否意味着人的最含混不清的感觉即触觉也要有
相应的词,或只能通过词来感知呢?如果这样认为,那就太荒唐
了!可以证明的恰是其反面:仅仅通过含混的触觉而感知到的东
西,是没有任何词能够表达的,因为那样的感觉缺乏明确的特征。
就任意的语言而言,人性的这种最初的感觉基础是无法予以表达
的。但是,基础不等于人的完整形象,正如底座不等于整个雕像。
难道人本质上仅仅是一只依靠含混的触觉生存的牡蛎吗?还是让
我们来考察一下人的整个思想过程吧。
人自始至终拥有悟性,而悟性从整体上说,在任何状态之下都
是自觉意识,或可以为自觉的意识所把握;在人身上,触觉并不占
据统治地位,他的本性的支柱是更精微的感官即视觉和听觉,而正
是视觉和听觉源源不断地为他造出语言。所以,整个说来:
人类心灵的任一状态都有生成词语的能力,并且都有心灵的
词语予以限定。
大概只有最最昏昧的梦想家或野人,最抽象的先知或一个梦
游的单子(Monade),才会完全不用词语而思维。甚至在梦中或在疯子身上,
我们也看到,人类心灵中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状态。虽然
下面的说法听起来有些大胆,却是千真万确的:人用知性进行感
知,边思维边说话。人持续不断地进行着思维,每个思想在不知不
觉中都与过去和未来紧密维系,因此,
通过反思而与整个思想链带关联起来的每一状态都有助于更好地思维,
同时也不断提高着他的说话能力。
人可以自由地运用其感官,运用的重心是在视觉和听觉上:前
者形成区分特征,后者将声音赋予区分特征;而随着感官日益熟
练、精微地运用,语言便逐渐优雅起来。人又可以自由地运用其心
灵能力,运用的重心是在悟性上,并且不能脱离语言;而随着悟性
日益熟练、细腻地运用,语言也就慢慢完美起来。所以,对于人来
说,语言的持续发展如同他固有的本性一样自然。
当人类心灵竭尽全力征服困厄险阻,以求得自我表达之时,谁
能知道它的力量的范围有多大呢?人类心灵通过持续不断、内在
交织、丰富多彩的发展而逐渐趋向完善,但对于它可能达到的完善
程度,有谁能够估测呢?由于一切心灵活动最终都要获得语言表
达,一个人必须为其语言积聚多少东西啊!最早的人视觉不灵,更
不会发声,但他用所有的感官学习,接受整个世界的教化;如果他
在孤立独处的状态下不得不创造一种简陋的语言,那他要使自身
变得多么丰富,才能完成这一任务!他能享受些什么呢?大自然
没有赋予他足够的嗅觉,以区分对于他有益的植物和有害的植物。
于是他必须试着去尝,用舌头分辨什么是可食用的,就像欧洲人在
美洲的动物中间观察到的那样;通过这样做,他注意到植物的特
征,同时也就积聚了语言。他没有与狮子对抗的力量,因此他必须
躲避狮子,远远地从吼叫声中认识狮子;并且,为能有效地躲开狮
子,他要学着识辨狮子以及其它许多有害的动物,同时要将它们一
一命名。积累的经验越多,认识的面越广,语言也就越丰富!越经
常运用已有的经验,重复已形成的区分特征,语言就越稳固、越流
畅!区分越细,分类越精,语言也就越有条理!在积极活跃、变化
多端的生活中,在与困难和需要的持续斗争中,在对物象不断更新
的认识中,人提高着自身和他的语言。这样一个年复一年的过程,
对语言的发端会毫无影响吗?而且,这里还只是以一个人的生活
作例子啊!
假如有一个像动物那样不会说话,甚至在其心灵中也不能用
词思维的人,那他就是创世主造出的最悲惨、最没有意义、最遭冷
遇的生物,而且与他作为人本身也是最大的矛盾。人孤立独处于
宇宙之中,他不依附于任何物象,但又必须面对所有物象;他的生
存没有任何保障,自我防御的能力也很低下。因此,人要么屈服于
自然,要么就必须统治一切;要么以任何动物都不具备的智慧建立
秩序、占有万物,要么就死亡。他必须在二者之间选择:或甘为奴
隶,或借助理性成为万物的君主!或走向灭亡,或创造语言!迫于
如此危急的需要,人的所有心灵力量都聚集起来,整个人类都为成
为真正的人而奋斗—— 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发明、构造、组织、整理
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难道一定要有明确的标志告诉
他,这种或那种植物是有毒的吗?他在这方面比不上动物,就一定
比动物差吗? 一定要等遭到袭击之后,他才知道怕狮子吗?他虽
然胆怯孱弱,却有悟性,有种种智巧的心灵力量,这些得到自然承
认的禀赋,难道不足以使他为自己造就一个适宜的环境吗?我们
根本不需要坐在书房里从事抽象思考的谨小慎微的哲学家来充当
语言发明者的角色。一个充满野性,其心灵和肉体都完整地投入
感觉活动的自然人,对我们来说,要远远胜过一切创造语言的科学
院院士。为什么我们非要把一个学者当作发明语言的样板呢?难
道为了证明人没有视觉,我们就可以互相往眼睛里撒灰吗?
我无法理解,为何在我们的时代,人们只顾在昏暗的工作室里
从事人为的艺术活动;我们完全被阴影所包围,从未想要认识一下
不受任何禁锢的大自然拥有的那种光明。只有在活生生的世界的
碰撞中,人类精神才会做出最伟大的英雄行为并予以表达;而现
在,英雄行为早已蜕变为书本知识和课堂训练,人类诗歌和论辩的
杰作也早已为语言游戏所取代,从小孩子到老头子都在玩着这种
泥于规则、咬文嚼字的游戏。我们崇尚古人的形式,却丢弃了他们
的精神;我们学习他们的语言,却感觉不到他们生动的思想世界。
当我们要对人类精神的杰作即语言的形成作出判断时,情况也是
如此。我们不得不从僵化的思维接受观念,殊不知,这些观念本是
来自世界的生动气息,来自自然的积极作用,因此才能唤醒人的心
灵,推动人不断进步。我们把语法家后来才制定出来的那些僵死
的规则当作神的作品,却忘记了人身上真正神奇的东西,那就是自
然的语言禀赋;语言是在人的心灵中与精神力量一同形成的,但其
表现却未必始终合乎规则。如今,语言创造活动已经大大萎缩,成
了学校教育的事,与活生生的世界已毫无关系。人们因此就否认
存在过一个光明的世界,最早的语言创造者曾经在那里面生活、感
知、创造和吟诵。但我深信,有许多人会与我持有同感,清楚地认
识到人类固有的力量和初民语言的崇高伟大,认识到人类语言的
一般本质。
第二条自然规律
人本质上是群体的、社会的生物,所以,语言的发现对于人来
说是自然而然、必不可免的。
人类女性不像雌性动物那样每年有发情期,男性的生殖能力
虽然并非毫无约束,却持久有效。既然连鹳和鸽子都是成对交配,
结群生活,人出于其它一些原因,就更有必要这样做。
面对毛发蓬然的黑熊和浑身带刺的豪猪,人是一种孱弱无能、
一丝不挂的动物。所以,他需要洞穴,而由于上述原因,人的洞穴
很自然地就是集体的洞穴。
人是一种弱小的动物,在世界大多数地方受到一年四季恶劣
气候的威胁。因此,比起把卵产在沙漠里的鸵鸟来,人类女性怀
孕、生育后,更需要社会的帮助。
最后,特别是初生的婴儿,他多么需要人的帮助和社会的体贴
呵!他本是母亲襁褓中受到保护的一个小生命,当他被抛到世界
上之后,如果没有母亲的乳汁、父亲的抚抱,他显然是一切动物中
最弱小、最可怜的一种。人类的社会性完全出自大自然的安排,这
一点至此谁还会看不出来?而且,这种社会性与其说是理性的需
要 ,不如说是由直接的本能决定的!
关于最后一点,我还要进一步讨论,因为由此最能看出大自然
的运作,同时也能使我缩短推论的过程。如果我们像粗野的伊壁
鸠鲁主义者那样,用盲目的肉欲或毫不掩饰的自私自利来解释一
切,那又怎么来解释父母亲对孩子的感情以及他们之间那种牢不
可破的纽带呢?瞧,人这个可怜的地球居民来到世界上,而他对自
己的悲惨境地却毫无意识。他需要同情,却无力做任何事情以换
取同情。是的,他会哭泣,但就连这种哭泣也像菲洛克泰特的哀嚎
在希腊人听起来一样讨厌;这位被扔到荒岛上的英雄,毕竟还为希
腊人立过汗马功劳。倘若根据伊壁鸠鲁派的观点,父母与孩子之
间的那种天然的纽带恰恰是在其作用最最强烈的时刻也最容易断
裂:一个母亲怀胎十月,受了那么多的苦,如今胎儿降生,她终于从
痛苦中解脱了出来。假如人的一切行为都由享乐和肉欲的原则支
配,那么这位母亲马上就会把新生儿扔掉。至于父亲,他为什么要
为孩子和母亲操心呢?他的性欲只会在几分钟内得到控制,然后,
他会像卢梭笔下的雄性动物那样在森林中狂奔,寻找下一个泄欲
的对象。但是我们看到,在人和动物身上,自然秩序形成了鲜明的
对照。大自然的安排多么明智啊!正是痛苦和艰辛增强了母爱。
正是婴儿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和坏性子,他的弱不禁风,以及为教养
他而付出的艰苦劳动,激起父母双倍的热爱!儿子曾给母亲带来
那么多的痛苦,有那么多次让她感到失去孩子的威胁,让她流了那
么多焦虑的泪水,但她却报以更加温暖的爱。父亲曾把儿子从临
产的危险中抢夺出来,并为儿子的教养尽心尽职,不遗余力,他对
儿子的爱也与日俱增。由于大自然的安排,种属的弱点便成为人
类强大力量的基础:人那么弱小贫困,似乎被自然界完全遗弃,当
他来到世上时,没有任何可与其它动物一比高低的能力和天分;之
所以如此,正是要让他享受动物所无的教育,让整个人类成为不同
于动物的、内在联系的整体。
小鸭子从孵出它们的母鸡那里逃开,天性驱使它们跳到水里
嬉戏;不管它们的继母在岸上怎样啼叫,发出声声警告,它们也无
动于衷。假如人类的孩子带着像鸭子那样的本能降生,他一定也
会这样做。每一种鸟儿生来就有筑巢的本领,但它并不传播这种
本领,而是将之带进坟墓。除了自然的本性外,鸟儿没有教师。显
然,鸟儿的本领仅仅是个体的属性,是自然本性的直接产物;在鸟
儿身上,不存在大自然赋予人的那种特性,即整个种属在心灵上的
不断进步。大自然用艰难困苦和父母本能的爱心(希腊人称之为
父母亲对孩子的爱])把人维系起来,使得知识的传授和教
育成为人类不可或缺的纽带。父母不是为自己集聚思想,而是要
把思想传给后代;因此,他们的儿子不必等到最后,很早就可以继
承他们的精神财富。父母通过传授知识而向自然偿还债务,孩子
通过学习而满足其自然本性的需要;等孩子长大后,他们自己也要
向自然还债,用自己的力量增加精神财富,并且再将它传递下去。
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为自身而存在的,他是整个人类的一分
子;人类发展的链带延续不断,个人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节点。
为什么婴儿那么柔弱无知,离不开母亲的怀抱和父亲的庇护
呢?因为大自然要让他有求知的欲望,要让他学习语言。他之所
以弱小,是为了使他的族类强大。父母亲借助语言,把自己的全部
心灵、全部思维方式传授给了孩子;正由于这一切是他们自己的思
想、感觉和发现,他们才乐于传授。当婴儿开始口齿不清地说出一
些话时,这些话对他来说代表着父母的感情;在咿呀学语中,他的
舌头和心灵逐渐成型,词语及其所含的父母的感情一再得到重
复—— 把这些词称为“母语”,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这些童年时代
形成的早期印象,这些来自父母心灵的图景,会一辈子在他身上保
持下去,并且会随时活跃起来。每一个词都会在他的心灵中引发
某种从前有过的感觉,每一个词的概念都会带来一大批从属概念;
这类从属概念在他怀着童稚的目光步入语言王国之时就已存在,
在后来的运用中又一再出现,其影响甚至比纯粹的基本概念还要
强烈。于是,就形成了家族思维方式以及家族语言。
部族的规模越小,其内在的力量就越强大。我们的父辈只是
机械地学习一切,自己并没有构想发明任何东西;他们怎么会去关
心孩子的教育,怎么能够教给孩子连他们自己都没有的东西呢?
但第一个父亲,陷于贫困境地的最早的语言发明者,就完全不同
了:他们几乎在每个词上都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在语言中处处都淌
下了汗水;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家庭教师,因为他们自己就是最好
的教师!而孩子们的整个语言,就是一种浸润着父母思想的方言,
是一首颂扬父母英雄行为的赞歌,就像奥西安献给他的父亲芬格
尔的赞歌一样。
“是赋予我思考能力的大自然。这些植物是我花了很大力气才认识的,
然后又费了很多工夫教会旅的女人和孩子识辨它们。
我们所有的人都靠它们生活。当然,蜜蜂要采蜜,牛羊要食草,
它们也都离不开植物;但我比动物拥有更多的权利,
因为动物根本没有为认识和教授付出艰苦的劳动!所以,
我用以表达植物的每一 个概念都是我的财产的印鉴,谁要是抢走我的财产,
他就不仅剥夺了我的生命,而且夺走了我以往年代的全部生活价值,
我的辛勤劳动,我的思想和语言,——所有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通过努力而赢得的!”
心灵通过识辨活动、通过特征和语言而加于事物的这种印记,
对于最早的人难道不比铜币上的铸印意味着更多的财产权么?
父母在教给孩子语言的同时,也就使语言变得更有条理,更加
丰富了。教授的过程不正是学习的过程么?当我们把词传递给他
人时,当我们反复听到幼儿结结巴巴说出来的词时,我们心中的概
念便得到确认,我们对词便做了一番仔仔细细的检验。由此,语言
已开始获得一种艺术或方法的形式,最早的语法—— 人类心灵及
其自然逻辑的映像—— 因此也得到严格的审查和适当的纠正。
对于正在成长的一代人来说,家族语言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
富啊!世界各地几乎所有的民族,不管人口多么少,开化程度多么
低,都拥有称颂父辈和祖先事迹的歌曲,这些歌曲便是他们的语
言、历史和诗歌的财富,体现着他们的智慧和激情,同时也是他们
教给孩子的课业,是他们的游戏和舞蹈。希腊人歌唱他们的英雄
阿尔戈、赫丘利和巴库斯,歌唱征服特洛伊的伟绩;凯尔特人则歌
唱其部族的先祖,芬格尔和奥西安。在秘鲁人和北美人当中,在加
勒比地区和马里亚纳群岛上,都有关于本部落历史和祖先的歌曲;
在这些地方,占主导地位的仍然是家族语言。事实上,在世界的几
乎每一个角落,父亲和母亲的名称都是类似的。同时,正是在这里
我们可以看到,为什么在我们述及的有些民族当中,男人和女人几
乎拥有两种不同的语言。这是因为,根据本民族的传统习俗,男人
和女人简直就是完全分割开来的两群人,前者尊贵,后者卑下,甚
至连吃饭也从不在一起。教育或由父亲承担,或由母亲承担,于是
就有父亲的语言和母亲的语言之分,这跟按照罗马人的习俗,要有
一种俗民语言(Lingua vernacula)的道理是一样的。
第三条自然规律
从严格的形而上的意义说,没有哪两个人的语言是完全相同
的。丈夫与妻子,父亲与儿子,老人与孩子,讲的语言都不一样。
拿东方语言来说吧,有长元音和短元音,吐气音和喉音,
同一发音器官发出的各式各样、频繁变化的音,停顿和发声的符号,
以及靠文字难以表达的种种微细差别,如声调和重音,增强和减弱,等等,等等。
语言要素的所有这些细小的特点,都跟发音器官的差异有关:
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人,甚至两个很相像的人,发音器官也不一样。
某些偶然的发音方式,以及某些已成自然的发音习惯,都会使发音器官发生变化。
正如两个人不可能长得一模一样,同一种语言从两个人的嘴里说出来,
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哪怕只是就发音来说也是如此。
气候、空气、水和饮食会对发音器官产生影响,当然也就会影响到语言。
不久,社会风俗和习惯的强大力量会通过良好的仪态举止使
这类特点和差异传播开来。于是就形成了方言。如果我们对东方
民族的亲属语言从哲学上作一番探讨的话,就很容易证明我们的
论点。
这还只是就发音说的。至于词本身,以及语言的灵魂—— 意
义,简直是一个无边无垠、充满差异的领域。我们已看到,最古老
的语言不得不拥有许许多多同义词。在这些同义词里面,有的人
可能喜欢用这一个,有的人可能更喜欢用那一个;有的人会觉得这
一个更合适,更动人,有的人则相反。总之,由于个人的看法、感觉
和生活经验不同,一个词所产生的印象也因人而异。由此便形成
了个人风格的词和独特的词,形成了一种语言的习惯用法(idiom) 。
在一组同义词里,某个词可能被淘汰,某个词可能保留下来;
某个词可能略微偏离所指对象,某个词的主要意义可能随时间的
推移而变得面目全非。变格变位、派生、音变、前缀和后缀、交替形
式以及意义的部分或全部丧失等等,这一切都有助于造就一种新
的习惯用法。这是一个完全合乎语言本性的过程,就像语言体现
了人类心灵的发展一样自然。
语言越生动,距离起源越近,即还处在童年生长时期,就越容
易发生变化。一种语言如果只存在于书本中,只能按照规则来学
习,只用于科学而不用于日常生活,那么,它的指称对象和用法就
是确定的,它的词汇是封闭的,它的语法为规则所支配,它的使用
范围也是固定的。这样的语言实际上可以保持不变(当然只是不
发生显著变化罢了)。然而,在造物主创造的无比广袤的世界之
中,一种属于原始、自由的生活的语言在形式上尚未受到规则的束
缚,它还没有书籍和文字,更没有所谓经典作品。由于太贫乏,太
简陋,它就必须每时每刻都得到补充和改进;由于幼年的柔韧灵
活,它每天都可以全神贯注,按照感觉和激情的直接吩咐去改造自
身。人们观察世界的每一新的眼光,思维活动的每一新的方法,都
必然促使这样的一种语言发生变化。即使埃及人的那种单调划一
的规律,也不能阻止语言走向丰富完善。
显然,整个地球都是为人类设计的;反过来也一样,人类是为
整个地球设计的。(我的意思不是说,由于突然的变迁,地球上的
居民和民族便处在绝然不同的气候和地理环境之中,而是说,
整个人类适合于在地球上的各个区域生活。)不管我们走到哪里,
人就像注定要生活在某个特定区域的陆地动物一样适应于一定的环境。
在冰天雪地的格陵兰岛,在烈日炎炎的几内亚,都有人类居住。在拉普兰,
驯鹿拉着人在雪上滑行;在阿拉伯沙漠,人靠耐渴 的骆驼长途跋涉。不论在哪里,
人都是地球的主人。无论史前时 期的洞穴,还是卡比仑的峰顶,都有人的踪迹;
无论奥斯铁克人的熏炉,还是莫卧尔人的金殿,都是人类的成就。
为了人类,地球才在两极处呈扁平状,而在赤道处直径最宽;
为了人类,地球才以目前这样的方式围绕着太阳运转。地理区域的存在,
春夏秋冬的更替,各种各样的自然变化,都是为了人类,
而人类则适应于地球上的各个区域、时季和千变万化的环境。
在此,自然规律的作用 也是显而易见的:人类可以居住在地球上的所有地方,
而动物则限于自己的一块地方和狭窄的活动范围。所以,只有人才是真正的
地球居民,并且正因此,人的语言才成为全地球的语言。我想,没
有必要把上述所有决定着语言变异的原因全都重复一遍。归根到
底 ,语言好比是地球圆形表面上的普洛托斯。
还有一种看法的支持者较少。这种看法认为:假如语言本是
人类精神天然浑成的产物,后来才与人类一道逐渐地为种种不同
的风土气候所影响,那么,语言的变化一定也是逐渐的。在这种情
况下,人们应该可以观察到各个民族的变迁、发展和亲缘联系的渐
进过程,并且不论在何处都可以根据思维方式、言语方式和生活方
式的细微差异对之作出解释。然而,有谁能够来解释呢?在世界
各地我们都会看到,不同的民族或部落在同一气候环境中相邻而
处,而他们讲的却是那么不同的语言,就像波希米亚的森林一样丰
富多彩!但凡读过有关南美和北美、非洲和亚洲的游记的人,都能
想见语言这座森林的种类之多,差异之大。—— 我们的怀疑者的
疑问到此为止,当然一切人类研究因此也就中断了。
持最后一种看法的人只不过是心有疑团罢了。为打消他们的疑虑,我想指出,
我们的研究到此并未中止。民族相邻而处,语言却相去万里,
这个事实其实跟同一民族中的家族语言的统一性一样,也是可以得到合理解释的。
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家族思维方式,当两个或更多的部落交
壤时,他们很快就会找到冲突的理由。这应该说是人类本性使然
的。同样的需求如饥饿和干渴会使他们发生冲突,例如两帮牧人
会为水源和草场而争斗起来。不论在世界的什么地方,类似的争
吵都是十分自然的事。然而,还有一类危险的火星更会撩拨起他
们心中的怒火,那就是忌妒、荣誉感和部落的自豪自尊心理。一致
的家族情绪使整个部落凝聚成一股力量,而对另一个部落则形成
一种强烈的敌意,一种家族的仇恨。即,一方面它使许多人团结起
来,另一方面它又使两群人成为仇敌。造成这种敌对状态和持久
战争的原因与其说在于人类的劣根性,不如说是在于人类高尚的
脆弱。
当人处在文明发展的这一阶段时,他更多拥有的是力量而不
是私有财产。所以,那时的人主要是为荣誉感到自豪;而后来,到
了衰退时期,人更多顾及的就是自己的那份可鄙的财产了。在那
时,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几乎也就意味着属于一个诚实正直的家
庭,因为较之今日,儿子在许多方面更多地从父亲身上学习并继承
了道德和勇敢,整个家族时时处处都等于是一个诚实正直的人。
人们很自然地团结在一个口号之下:“不是我们中间一员的人,就
是贱者!异族人不如我们,他们是野蛮人!”“野蛮人"无疑是最大
的蔑称,那既意味着一个异族人,也意味着一个卑贱的人;不论时
代的荣誉观念是什么,野蛮人总不外是在智慧和勇气上比不上我
们的人。
显然,就如一位英国人正确地指出的那样,如果为财产和私
利计,那么,以为邻邦不如我们勇敢的想法决不至于导致仇恨,而
是只会让我们暗中欣喜。但正因为不仅仅是物质利益的冲突,而
首先是群体意识和家族荣誉感的对立,战争的号角才吹响了。这
战争关系到整个部落的荣誉,唤起了整个部落的自豪和勇气!交
战的双方都是英雄,都是爱国者!由于每个人都与战争休戚相关,
都能认识和感觉到战争的原因,民族仇恨也就在旷日持久的惨烈
的战争中日益加深。于是便有了又一个同义的说法:“凡不与我为
伍者,即是我的敌人!”野蛮人是可憎的,异族人一律是仇敌。
罗马人语言里的hostis这个词便记录了人们的这种看法。
随之而来的直接结果是完全的分裂隔绝。有谁愿意跟那样的
敌人、跟可憎的野蛮人互通往来呢?决不能有共同的家族习俗,决
不可以想到共同的渊源,更不必说共同的语言了。因为语言是部
落的徽号和家族的纽带,是传授经验和知识的工具;语言又是关于
父辈的英雄行为的史诗,从语言中听得到家族的先祖发自墓穴的
声音。所以,语言决不可能始终保持一致。当造就了一种语言的
家族感情发展成为民族仇恨的时候,带来的往往就是语言的极大
差异。于是就有了我们已听惯的第三个同义说法:“野蛮人也即讲
一种陌生语言的人。”
像“客人”、“野蛮人”、“敌人”、“讲陌生语言的人”这样一些词
看起来不应同出一源,但所有较小的民族和语言的历史都证明了
这些词确有词源联系。词源联系的中断只不过是我们头脑中的抽
象,而不是历史上断然的分裂。所有讲不同语言的相4P部落,彼此
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而且他们大都并非劫掠成性,并无强烈的占
有欲,而只不过是一味杀戮毁灭,最终为其父辈的影子而战死。正
像奥西安的赞歌里记述的那样,父亲就是他们心中的神明,在整部
血腥的史诗中都闪跃着父亲的影子,在暗中操纵着人们的行为。
父亲的影子把部落首领从梦中唤醒,使他彻夜不眠,保持警惕;父
亲的名字反复出现在誓词和歌唱之中。俘虏受到百般折磨,最后
被当作供品奉献给父亲,而受折磨者则因为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而勇气倍增,
无所畏惧地唱起赞歌和死亡之歌。所以,是永久的家族 仇恨导致了战争,
使得人们分裂为一些相互敌视的社群,而这样的社群往往只是一些家庭。
同样,家族仇恨也极有可能导致了习俗和语言的差异。
在任何地方,地震确
实都会造就山岭,但仅仅由此我们难道就可以得出结论说,整个地
球连同其所有的山河湖海决不可能从水中获得它现在的形态吗?
以上阐述的目的是要提醒我们的词源学家和民族史的研究者谨慎
从事,不可随心所欲地根据语言的差异来推导它们的起源。一个
家族与另一个家族在血缘上可以非常接近,然而他们却有足够的
理由佩饰完全不同的纹章,以作为家族的象征。差异的根源就在
于家族或部落的精神。
第四条自然规律
我们也已指出,人类拥有某种特殊的活动:通过教育这一纽
带,父母与孩子结为一体;在教育上,每一代人都处在另外两代人
之间,担负着自然赋予的双重使命,即接受知识和传授知识。而语
言通过教育,也就得到了持续的发展。
作为人类的一员,每一个人终其一生都保持着连续的思维。
作为儿子或女儿,每一个人都受到教育,因此从小就获得了祖辈思
想财富的一部分,并且按照自己的方式不断地吸取这一财富。所
以,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任何思想、任何发明、任何改进都是连续
的,几乎没有终点。比如,我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思想或多或少
都会影响到我一生丰富的存在;同样,不管是我还是人类的任何一
个成员,其行为和思想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整个人类及其全部连
续的发展。每个行为都引起一圈或大或小的波纹,每个思想都改
变着个别心灵的状态,同时也改变了所有心灵状态的总和。而且,
一个人的心灵状态会对其他人的心灵状态产生影响,导致其发生
变化。总之,第一颗人类心灵的第一个思想与最后一颗人类心灵
的最后一个思想维系在一起。
假使语言于人如同蜂房于蜜蜂一样完全是生来俱有的,那么,
人类文明这一最最宏伟壮观的大厦就会骤然倒塌,化为一堆废墟。
每个人带到世上的便是他那一丁点语言储存,这对理性来说意味
着 ,它不得不自己发明语言。在这种情况下,个人是多么悲惨可怜
的生物啊!每一个人都要从头发明语言的基本系统,最终却像蜜
蜂那样把自己的发明术带进坟墓;后来的人来到世界上,又要花同
样的力气创造出不多不少同样的语言,然后走向死亡。这个过程
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直至世界末日。事实上,动物并不能做任何
的发明,而人却必须发明,所以,动物的活动规律是不适合于解释
人类活动的。如果每个人只为自己从事发明,那么,无谓的重复劳
动就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进行发明的知性便被剥夺了最宝贵
的特质,即生长(wachsen)。
“让一对弱不禁风的男女生活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受到种种危
险的威胁,这样的做法未必明智吧?”一我们的哲学家还会继续
质问。然而,设想许多对弱小的男女,分散在地球上的各个角落,
面对着远为恶劣的环境条件,难道就更加明智么?让我们想像有
这样一对男女,他们生活在地球上某个气候最宜人的地方,一年四
季赤裸着身子也没有关系;尽管他们缺乏生活经验,但肥沃的土地
可以满足他们的饮食需要。一切都那么便利,仿佛生活在一个工
场里面,使得他们稚嫩的技能可以逐渐提高。另一方面,还有另外
一些像似人的陆地动物,它们生活在拉普兰或格陵兰那样的极其
严酷的自然环境里,不得不在冰天雪地之中忍饥挨饿,并且要应付
猛兽的侵袭。相比之下,那一对人类男女难道没有受到更明智的
关照么?
显然,在恶劣的环境中,最早的人繁衍得越多,生活就越没有
保障。反之,在得天独厚的气候和地理条件下,一对男女无须很久
就会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如此很快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群体;而
当这个群体散播开来时,便来到了另一个地区,并且是作为一个民
族入居其内。这难道不是更明智、更可靠的发展方式么?他们的
人口增加了,身体更强壮了,思维更熟练了,总之,他们继承了祖先
的全部经验财富。心灵于是在各方面都变得更强大更富足。现
在,人已能够使自己成为本地区完美的生物,就像那地方的动物一
样适应于环境,同时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以及语言。这
不正好证明了人类精神自然而然的演进,证明人类精神能够从某
个中心出发,朝着所有的方向发展么?人类的发展决不取决于单
纯数量上的多少,而是取决于内涵的有效性和连续性,或者说,决
不取决于一大批弱小的行动者,而是取决于他们具备的力量。而
力量则是在最简单的状态下发挥出最强大的作用;只有从了?焦
点出发形成的那些关系,才会成为整个人类的联系纽带。
假如人类是一群群民族动物(Nationaltiere),每个群体都在隔
绝和独立于其他群体的情况下发明了自己的语言,那么,人类语言
的差异想必会像土星人与我们地球人在语言上的差异一样巨大。
然而,事实是,我们人类的语言是在一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
且 ,不仅是语言的形式,就连跟人类精神的进程有关的一切也都出
自同一个基础;因为世界各民族的语言的语法几乎都是以同样的
方式构成的。据我所知,唯一重要的例外是汉语的语法,但我敢
说 ,我能解释汉语之所以成为例外的原因。假定地球上遍地都是
会发明语言的动物,那就会有多少类似中国人的那种语法啊!
1)一个与社会隔绝的人在某些方面必定会退化为野蛮人;
而一旦他的一切需要都得到了满足,他的创造活动也就停滞了。
他好比是一朵断了枝的花,失去根基之后,便会日渐枯萎。有人会
说,当一个人处在社会和贫困之中时,就必须为自己也为别人操
劳,而这类额外的重负会使他失去自我提高的自由,他也不会有闲
情逸志去发明语言。事实当然又正相反。迫切的需要和生活的烦
恼使他保持清醒和紧张,繁忙的劳作使他的心灵处于持续兴奋的
状态;他会对自己的创造活动感到惊奇,但越是这样,他创造得就
越多。至于一个家族的成员,他在语言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必定
与其他成员互相合作,共同创造。撇开所有其它考虑,一个孤立独
处的人,就算他是语言哲学家吧,在一座荒岛上又能发明多少语言
呢? 一定少得可怜!而一个部落祖先,一个家族成员的发明创造
则丰穹生动得多。正因为此,大自然才选择了语言在人类群体和
社会中发展的方式。
2) 人们又会以为,比起一个深受侵袭和战乱之苦的部落,一
个与世隔绝的家族会由于生活舒适而有闲暇从事更多的语言创造
活动。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一个部落对其他部落的敌意越深,
部落成员的内部关系就越紧密;在这种情况下,出于强烈的亲缘意
识,成员们会更加怀念共同的祖先,用歌唱、呼号来颂扬祖先的英
雄行为,并且把这类语言的丰碑保存下来,使之代代相传。这样,
先辈的语言就得以更成功地发展,也正因为此,大自然才选择了语
言在群体与群体相处中发展的方式。
3) 当一个部落成长为一个小小的民族之后,仍有可能自我闭
塞。它的生活范围和需要如果固定不变,语言就会停滞不前。我
们知道,有许多小民族即所谓野蛮人便是停留在这样的阶段上。
他们把自己与世界割绝开来,若干世纪以来一直生活在极度愚昧
的状态之中。例如有些岛民竟然从未使用过火,还有许多民族连
最简单的机械知识也不具备,就好像他们对世界上存在和发生的
一切都视而不见。于是,这样一些民族就被其他开化民族称为愚
蠢的、缺乏人性的野蛮人。可是要知道,就在不久前我们自己也同
样是野蛮人,我们的知识都是从其他民族那里获得的。某些哲学
家也就此大作文章,认为这样的愚昧无知简直不可理解。而事实
上,根据我们人类发展的一般规律,这种现象是十分正常的。在这
种场合,大自然铸成了一条新的链带,即让文明从一个民族传播至
另一个民族。于是,艺术、科学、文化和语言便随着各个民族的持
续进步而得到提高和完善。这是大自然所选择的最美妙的发展
方式。
语言神授说不仅毫无用处,而且为害极大。它使人类心灵的
作用丧失殆尽,使它失去一切解释力量,也使包括心理学在内的一
切科学变得不可解释。据这种假说,人从神那里获得语言,与此同
时也就获得了一切知识的种子。但是我们要问,难道没有任何东
西产生自人类心灵么?难道一切艺术、科学和知识的发端都是不可解释的么?
相比之下,人类本源说的每一步论证都有望从哲学的各个角度对语言的
方方面面作出最有效的解释。本文作者就此 已经作了一些尝试,
若非篇幅所限,还可以提供更多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