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瓦尼·薄伽丘 - 维基百科 (wikipedia.org)

《十日谈》

第一日

就因为一旦染了病,再也得不到邻舍亲友的看顾,仆人又这样难雇,
就发生了一种闻所未闻的风气。那些奶奶小姐,不管本来怎么如花似玉,
怎么尊贵,一旦病倒了,她就再也不计较雇用一个男子做贴身的仆人,
也再不问他年老年少,都毫不在乎地解开衣裙,把什么地方都在他面前裸露出来,
只当他是一个女仆。她们这样做也是迫于病情,无可奈何;
后来有些女人保全了性命的,品性就变得不那么端庄,这也许是一个原因吧。

有许多病人,假如能得到好好的调理,本来可以得救,现在却都死去了。
瘟疫的来势既然这么凶猛,病人又缺乏护理,叫呼不应,
所以城里日日夜夜都要死去大批大批的人,那情景听着都叫人目瞪口呆,别说是当场看到了。
至于那些幸而活着的人,迫于这样的情势,把许多古老的习俗都给改变过来了。

再说,人死了很少会有十个八个邻居来送葬;而来送葬的决不是什么有名望有地位的市民,
却是些低三下四的人——他们自称是掘墓者;其实他们干这行当,完全是为了金钱,
所以总是一抬起了尸架,匆匆忙忙就走,并不是送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
而往往送到最近的教堂就算完事。在他们前面走着五六个僧侣,
手里有时还拿着几支蜡烛,有时一支都不拿。只要看到是空的墓穴,
他们就叫掘墓人把死尸扔进去,再也不自找麻烦,郑重其事地替死者举行什么落葬的仪式了。

下层阶级,以至大部分的中层阶级,情形就更惨了。
他们因为没有钱,也许因为存着侥幸的心理,多半留在家里,
结果病倒的每天数以千计。又因为他们缺乏适当的医治,无人看护,几乎全都死了。
白天也好,黑夜也好,总是有许多人倒毙在路上。
许多人死在家里,直到尸体腐烂,发出了臭味,邻居们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城市里就这样到处尸体纵横,附近活着的人要是找得到脚夫,
就叫脚夫帮着把尸体抬出去,放在大门口;找不到脚夫,就自己动手;
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恻隐之心,而是唯恐腐烂的尸体威胁他们的生存。
每天一到天亮,只见家家户户的门口都堆满了尸体。
这些尸体又被放上尸架,抬了出去,要是弄不到尸架,就用木板来抬。

一个尸架上常常载着两三具尸体。夫妻俩,或者父子俩,
或者两三个兄弟合放在一个尸架上,成了一件很普通的事。
人们也不知道有多少回看到两个神父,拿着一个十字架走在头里,
脚夫们抬着三四个尸架,在后面跟。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神父只道要替一个人举行葬礼,却忽然来了六七具尸体,同时下葬,
有时候甚至还不止这么些呢。再也没有人为死者掉泪,点起蜡烛给他送丧了;
那时候死了一个人,就像现在死了一只山羊,不算一回事。
本来呢,一个有智慧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偶尔遭遇到几件不如意的事,
也很难学到忍耐的功夫;而现在,经过了这场空前的浩劫,
显然连最没有教养的人,对一切事情也都处之泰然了。

当初萨拉丁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是他凭着万夫不当之勇,
竟一跃而为巴比伦的苏丹,而且接连打败了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王国,声势十分浩大。
可是他连年用兵,耀武扬威,把国库都用空了;临到有一天急需一笔巨款,
这才发觉已没有钱好使了。他一时也想不出该到哪里去筹措这笔巨款;
幸而他记起亚历山德利亚有个名叫麦启士德的犹太富翁来。
那是个放高利贷的,要是他肯帮忙,事情就好办了。
只是那个犹太人一钱如命,要他自愿拿出钱来,那是万难办到的;
而萨拉丁又不愿施用强迫的手段。但是钱却非要不可,他怎么也得想出个办法。
最后,他决定借一个冠冕堂皇的口实叫麦启士德上了圈套,就再不怕他不拿出钱来。
所以他就把麦启士德请了来,很优待他,还请他坐在自己的身边,于是就这么说道:

“好先生,我听得好多人夸奖你非常博学,对于各种教义,自有深切的认识;
所以我很想向你请教:在犹太教、伊斯兰教、天主教这三者之中,
到底哪一种才算是正宗呢?”

那犹太人可真不愧是个懂事的聪明人,一听这话,
就知道萨拉丁是在把圈套给他钻,只要让他捉住了一句话,就再也分辩不清了;
所以打定主意在这三者之中决不偏袒哪一方而压低另外两方;
这样,萨拉丁就没法挑他的眼儿了。于是他转动脑筋,
立即想了一番既得体而又稳妥的话回答道:“陛下所提的问题是非常有意义的,
可是要回答这问题,须得容我先讲一个短短的故事:

“我记得曾不止一次听人讲过,从前有一个大富翁,家里藏着许多珍珠宝石,
其中他最心爱的是一个极美丽、极名贵的戒指。
他希望这戒指成为子孙万代的传家之宝,不落到外人的手里,
所以特地在遗嘱上写明,凡是得到这戒指的便是他的继承人,
其余的子女都要尊他为一家之长。

“那得到这戒指的儿子也照着这办法立了遗嘱教子女们遵守,
谁得到戒指的便做一家之长。这样,那戒指传了好几代,
终于到了某一个家长的手里,他生下三个儿子,个个都很有才德,
对父亲都极孝顺,因此也个个为父亲所疼爱。
三个青年都知道那戒指历来就是做家长的凭证,大家都存着做一家之主的想望,
就都无微不至地服侍那垂老的父亲,好要求父亲将来把戒指传给他。

“那位老人家对于三个儿子原是一样钟爱,无所厚薄,
因此不知道究竟该把戒指传给哪一个才好;儿子们向他请求,他却都答应了。
他想,最好让三个儿子都得到满足,于是私下叫了一个技艺高超的匠人来,
照样仿造了两只戒指,造得果然跟原来的一般无二,放在一起,
连那个匠人自己都分辨不出哪一只是真的来了。

“那父亲临终时,就把那三只戒指私下分别给了三个儿子。
父亲死后,那三个兄弟都要求以家长的名分继承产业,彼此各不相让,
大家都拿出一只戒指来作为凭证。但是那三只戒指十分相像,
竟分辨不出哪一只是真的来;究竟谁是真正的家长,
这问题就始终没有能解决,直到现在还成为悬案。

“所以,陛下,我说,天父所赐给三种民族的三种信仰也跟这情形一样。
你问我哪一种才算正宗;大家都以为自己的信仰才算正宗呢。
他们全都以为自己才是天父的继承人,各自抬出自己的教义和戒律来,
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教义、真正的戒律。这问题之难以解决,
就像是那三只戒指一样叫人无从下个判断。”

萨拉丁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那个犹太人十分机警,已躲避了他设下的圈套。
他既然急需款子应用,就只得把情形如实告诉了那犹太人,
看他能不能帮这一回忙。那苏丹还说,要不是他把难题回答得如此圆满,
那么他本来是打算怎样对待他的。

萨拉丁所需要的款项,那犹太人慷慨地全部应承了。
后来萨拉丁有了钱依旧如数还他;此外还送了他极贵重的礼物,
并且把他看成朋友,时常接他进宫去,当作上宾款待。